又隔了几日,赵子迟作为东云国当今皇帝的长子正式搬离了住处,南寒霜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盯着这个原本只是个小小校尉的老友,心中五味杂成,虽说他一直觉得叶予卿是个奇才,在这皇宫里当个侍卫实在是委屈了他,却不想原来他还有这样隐秘的身份。
赵中中年之际寻回最为中意的一个儿子,心中喜悦之情自然溢于言表,当即大赦天下,恨不得满世界都知道他此刻心中的得意。
于是,一个叶予卿,当他的名字正式更为赵子迟出现在赵家天下宗谱上时,他仿佛成了一块石头,投入大海之中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无论是北方虎视眈眈的平国还是西方一直以来伪装成老好人的漠国,抑或是周边譬如双河国、巴国这样的小国家,都将半数视线投在东云国,以期一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子到底有何能耐,竟然让赵中如此看重。
“皇后娘娘,陛下已经命人将叶……迟皇子殿下送回叶府,听孙公公说会暂留几日作为道别……”
“哼!”
如果不是力道不够的话,想必萧皇后已经将手中茶盏捏碎。
这个叶予卿,她才不管他到底姓叶还是姓赵,当年自己亲眼所见的婴儿竟然只是个替死鬼,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太医跟一个小丫头戏弄了这二十多年就恨不得当下将这两个人统统拖出来凌迟个一万遍,可那个叫小娟的臭丫头已经死了,那么剩下的这个,她该好好想想用什么方法将他也杀了以泄心头只恨。
“你给我找几个人盯着叶家的一举一动!”
“是!”
她要叶士衡为这件事付出该有的代价,她堂堂一国皇后何时受过这种屈辱,他们竟然想了这么个瞒天过海的招数来糊弄自己,不过一切都还未晚,赵子迟也好,叶予卿也好,不过是个宫外长大会几招三脚猫功夫的人,想要在一朝一夕间拉拢百官,他想都别想!
当萧皇后正在为赵子迟的到来心烦意乱之时,已经不再是叶予卿的赵子迟正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中一路赶回叶府,这是他这六年以来第一次获得在家多呆几日的特准,却是一场离别,想想当时入宫的时候都没有好好跟家人聚一聚,前一日还是昏天黑地的酒席,第二日他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跟叶予怀说起便进了皇宫。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更不会被儿女情长拖着自己的双腿寸步难行,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对怀儿到底是亲情多一些还是其他的感情更多,对他来说,这个陪着他一起长大的妹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重要,可她又不仅是妹妹。
要是将心里这份感情细细挖出来研究一番,大抵也会能发现别的东西,可他并不是这样的人,他这一生要做的事情很多,而眼前最重要的这件容不得他有半点分心,他已经跨出了第一步,那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后大踏步走去,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将叶予怀也带进这样的漩涡里来。
她应该在叶府那样温馨的家庭中成长成一个知书达理又活泼乐天的少女,将来找一个与她门当户对,将她的喜怒哀乐看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重要的男人成婚,然后像母亲一样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们是真正的兄妹,围着她这个当娘亲的幸福快乐得成长起来,这才是叶予怀该有的人生,这样的一生定然是快乐幸福的,而不是像他这样充满着尔虞我诈、艰难险阻。
这条路赵子迟很熟悉,甚至每一个拐弯都跟掐好了时间似的不早不晚,他抱着胳膊靠坐在马车里,车轱辘一圈圈往前滚去,眼前却是叶府里那十六年间的点点滴滴,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每个人的欢声笑语,鼻尖还有东厢那每到春天便姹紫嫣红的一大片桃林,还有夏日芬芳的荷花。
马车又顺着街道拐了个弯,叶府已经就在眼前,马车却突然吁得一声停了下来,赵子迟似乎能感受到门外烈日下那白色的高头大马烦躁得踢着前蹄匆匆停下脚步,这个地方,应该已经就在门口,怎么突然停了?
“怎么了?”
他一边掀开帘子一边问着拉车的车夫。
“殿下,老百姓太多,马车过不去。”
不等他说完,赵子迟已经望见了马车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来了多少古云城百姓,一个个脸上带着或好奇或惊喜或震惊的表情望着他探出马车的半个身子,而后突然间像是约定好的一般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高呼着殿下千岁。
赵子迟顺着眼前的景象往前看去,几步外就是叶府的大门,昔日熟悉的人影就在门口,那是一早便接到消息的父亲、母亲,还有他们身旁那个似乎消瘦许多的叶予怀,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他们的一瞬间,叶府门口的所有人,也悉数矮下身来。
人山人海中,赵子迟只觉得昔日那无忧无虑的十六年像天大的一场玩笑,在父母一声声千岁中,在叶予怀磕在地面的膝盖中,碎成了一块块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白玉瓷片。
他多么想笑,多么想喊一声是我,我是卿儿啊,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吧,他要得到的东西必然会将这一切都践踏在脚底,于是千言万语最终脱出口时只成了一句平身。
叶予怀隔着人群远远望着那金碧辉煌的马车里探出来的半截身子,那是皇宫的马车,比他们这叶府高端大气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他现在的身份变了,这古云城里一下子不知道碎了多少少女心,又不知道勾起多少企图飞上枝头变凤凰春心。
人群最终识趣得分开一条道,马车沿着小小的过道,在一阵阵欢呼声中来到叶府大门口,所有人又再度行礼,叶士衡亲自将赵子迟迎下马车,银铃倚靠在叶士衡身边默默垂泪,只有叶予怀一个人静静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不知怎的,她只觉得眼前这景象如此好笑。
六年已过,物是人非,当年为了一扫赵子迟入宫之后障碍而举办的晚宴,当天傍晚又在叶府办了一场,只不过规模大为“缩水”,叶士衡只请了一干叶府的亲戚,并所有府中看着赵子迟长大的人。
所有人眼里都带着似有若无的泪,叶予卿三个字已成为过去,就像一个个朝代的更迭,即使再提起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在茶余饭后罢了,想想这些年他在叶府的足迹,留下的回忆也不知会在未来的哪一天消散,生活过的印记或许容易消失,可心里的,却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
叶予怀原本以为他会像当年大学开学时的校长讲话一样在人前大肆宣扬自己的理念跟理想,直等到酒席过半她才自嘲得想起来,这个人,虽然名字变了,性格却还是当年的叶予卿没错,这是他们各自的命,不能违抗,只能在有生之年努力完成,他又怎么会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呢,他的性格啊,应该是抵死沉默,顶多微笑得面对一张张笑脸才是。
她很少喝酒,甚至是碰都不碰,并不是她立志当个大家闺秀,而是酒这个东西总能让她想到自欺欺人,她叶予怀一直都想做个清醒的人,而不是一个连自己都欺骗的人,可今天她却很想大醉一场,不为别的,单为了眼前这场别离。
三杯酒下肚,腹中火辣辣像是一把火直烧到了喉咙口,叶予怀丢下酒杯正想找个地方喝口水,不想却被赵子迟瞧了个正着。
“怀儿……”
赵子迟手中端着酒杯,叶予怀笑了,这声怀儿怎么迟来了这六年却还是跟当年一样动听,只是她是怀儿,他却再也不是叶府里的卿儿,她还能想起襁褓中那一眼初见,那个胖乎乎的叶予卿,轻声呢喃着奶娘告诉他的名字,他说:
“叶予卿,叶予怀……”
可如今一个早改姓,叶予卿已经成了过去,他是赵子迟,是赵中的长子,以后顺利的话也会成为太子,而后登上皇位,继承这东云国,他跟当年叶府里追在自己身后小心护佑着她的叶予卿,根本就是两个人!
“呵,不知殿下唤我何事?”
不知怎的,叶予怀心里突然来了气,开口便是讽刺。
赵子迟被她一句殿下噎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憋红了脸,端着酒杯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叶予怀,这小丫头长得越发出众,连说话的气势也越来越得理不饶人,单是一句话便让他不知该如何接口,于是只这么愣愣得站着。
所有人都朝着这边望过来,叶予怀心里想笑脸上却无论如何都扯不出半点弧度,如果这是当年那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她还能当成一切都是假的,他是哥哥,她是妹妹,即使自己对这个哥哥怀着不该有的感情也可以深藏在心底,可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她又不懂该如何在自己跟他之间划一道所有陌生男女之间都会有的界限。
一切都还没有想明白,可一开口却又是互相伤害。
“爹爹,怀儿不舒服,先回房了。”
叶予怀将视线投到另一边闻声过来的叶士衡身上,她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这里是一个名为赵子迟的男人跟一群巴望着能够凭借着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攀龙附凤的人之间的游戏,而不是她这个昔日的妹妹,于是她只能仓皇而逃。
最好这辈子都能这么匆匆得在脚下飞掠过去,这是叶予怀一路跑回东厢时的心中所想。
“殿下,怀儿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大概是一时间无法接受,您千万别见怪……”
赵子迟回头,身边是叶士衡微笑的脸,还有不远处投来关切暮光的母……亲……现在大概是喊叶夫人更为合适吧……
他心中酸涩,只得仰头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混着不知名的情绪一路划过喉咙淌过心肺,最后全滚入了胃里,火辣辣烧起一片,差点灼伤了自己。
许多年后,当赵子迟回想起那一天,如果换回娘亲该得的一切需要的筹码首当其冲就是叶予怀的话,他宁死也不会将自己送进皇宫,可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仇恨烧红了眼,他只想着娘亲失去的一切他要亲手讨要回来,萧皇后必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叶予怀,不过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角色转换而已,等她想明白了,一切就又都跟过去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