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爸住的还是他年轻时住过的老房子,前后三间屋,虽不算得多宽敞,但住他一人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实就这个问题,顾亦宸有跟林薇薇提过,他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苦了半辈子,到老总该要含饴弄孙享些清福的,所以有心接他与他们同住,或者在设施齐全出入方便的地段置办间房产,总好过寡居在老屋,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没有儿女在跟前,总不让人放心。
林薇薇却没有同意,她家老爷子是什么性情她不能更清楚了,依她的了解,对劝老爷子搬出来这件事她觉着情况很不乐观,她原话是,“爸总说老屋住的习惯,有道是歌于斯哭于斯,老房子再破败,对他来说终究是家。更何况那是林家祖屋,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依着我爸的性子,就是刀架在颈上,他也未必能改口。随他去吧,我们有空的时候多去看看他便是了。”
顾亦宸拗不过她,也劝不动林云鹤,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直到最后不了了之。
正值五黄六月,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巷子的土地上似乎升腾起一层人眼可视的热浪,车一晃而过,那氤氤氲氲炊烟般的热气像有形体般被划开道口子,又合拢。
驱车驶至家门口,顾亦宸率先下车,他打开车门,目光掠过漆白矮墙以及未掩住的半院风光,注意到绿油油的爬墙虎伸了几须嫩枝挂在墙外。
院内,林爸搬了把太师椅放下树荫下,正安安逸逸地躺在上面,兀自闭目养神,旁边梨木桌上老式收音机不知播着哪出戏,咿咿呀呀的。
正巧林家婶婶也在,听见院里有响动,走出屋来,见是林薇薇回来了,赶忙往前迎了几步,又瞅天热,难免心揪起来,“怎么这会子来,太阳正大,中暑了可怎了得。”
大热的天儿,顶着毒太阳各处跑,可是一点不顾及几个月的身子。
“婶婶也在啊。”林薇薇问了林家婶婶好,然后安抚性的笑起来,“没事的,车里空调开着,一路上还嫌冷呢。”
“那也得注意着,头几个月最容易流产了,可得当心。”林家婶婶也是当妈的,无论什么时候总有操不完的心,而她又是看着林薇薇长大的,从心眼里把林薇薇当女儿来疼,情理之中的就更担惊受怕了起来。
这时林家婶婶注意到林薇薇后边的站着的男人,只觉得此人一表人才,跟自家薇薇站一起实在登对,她是没见过顾亦宸的,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也晓得在林家人眼里,这顾亦宸已经算是半个女婿了,只待婚礼举行,正式挂牌上班给他们林家当女婿,这时候见了觉着有眼缘的紧,有种莫名的喜欢,便忍不住夸起他来,“哎呦,这就是亦宸吧,长的可真俊。”
“婶婶。”顾亦宸没见过林家这位婶婶,但跟着林薇薇叫总不会错。
“哎哎,长的真俊,真俊。”林家婶婶看傻了一般,又念叨了两遍。
这边正说着话,林爸眼皮动了动,也醒了来,他迷迷瞪瞪的,听见是林薇薇的声音,一骨碌坐起来,一边扬声说,“薇薇回来了?”
“是我,爸。”林薇薇回应。
林爸使劲眨了眨眼,还是有些发涩,他又略微闭了会,才勉强睁开,袭人的热浪还卷缩在阳光可及的地方气势汹汹,但绿茵里却时时还有凉风造访,林爸见这一行人都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摇着蒲扇招呼起来,“怎么站那,赶紧过来,那么毒的太阳也亏的你们站的住,这里凉快,赶紧的。”
“哎,”林薇薇应说,“知道了,爸。”
等他们到了他跟前,林爸这才发现林薇薇后边跟着那人可不就是他颇为满意的准女婿,刚才阳光刺眼,他竟然没发现,还以为是随着林薇薇前来的司机,这时发现是他,不免高兴,朝顾亦宸暖声说,“来了。”
顾亦宸略略点头,唤了声,“伯父。”
林家婶婶却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各种话头就跟爆米花一样的往出蹦,拉着林薇薇问东问西,“最近胃口怎么样?想吃酸还是辣?睡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想喝的?”
也不管林薇薇回不回答得过来。
林爸听着聒噪,眉头一拧,早年当家的气势摆的十足,“行了,薇薇这刚进门,你就跟个三堂会审似的,就不能让她歇歇。”
林家婶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年轻的时候也意气风发过,不见得吃林爸这一套,当即回瞪了林爸一眼,只是碍着他准女婿的面,不好太上纲上线,以免让人看了笑话去,便只管拉起林薇薇的手,“别管你爸,人来疯。咱娘俩进屋好好唠唠,婶婶还有好多话攒着没处讲呢。”
说完又来游说他家准女婿,“亦宸也屋里坐吧?”
林爸哼哼了两声,有些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分明就是个老小孩,“亦宸哪儿都不去,就跟我在这呆着,你赶紧走,赶紧走。”顺带跟顾亦宸挤眉弄眼的,还以为小动作神不知鬼不觉。
“好好好。”林家婶婶憋着笑,朝顾亦宸做了个多担待的表情,“那亦宸呐,你就在这陪死老头子聊聊天,我跟薇薇说会儿悄悄话。”
“好,婶婶。”顾亦宸似乎也被这种活泼的气氛感染到了,也跟着笑起来。
天地间仍像个火炉,烤的人难受,外边也不知那棵树上落了只知了,合着收音机里戏文的伴奏,大概不知趣地叫了一个夏天。
树荫下,林爸薇薇仰头,见顾亦宸长手长脚地杵在那儿,心里突然有些不得劲,手里的蒲扇往某个地方一指,说,“别站着了,坐吧。”
顾亦宸低头去看,是个石凳,大概不是出自什么手艺人之手,切工很粗糙,只略微做出凳子的样子来。他走过去坐下,始终没有开口。
如此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林爸才受不了了似的长吁短叹起来,“你这孩子,以前话也不少,如今怎的长成了闷葫芦。”
顾亦宸牵唇一笑,摆出低姿态,“从前您是伯父,我敬您却不惧您,故而话多。而今……”他抬眸看了眼里屋,随即又转回视线,对上那双探究的眼,缓缓开口说,“您是长辈,以后更是要唤您做声岳父的,生怕言多有失,倒不如不说。”
“牙尖嘴利。”林爸笑得连嘴上肌肉都抖起来,“这点倒没随你爸个木头桩子。”
说起顾廷晔,林爸多嘴问了句,“你爸妈身体还硬气吧?”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以他两家目前的关系,这不纯粹话里有话么,便赶忙解释,“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
“我知道的。”顾亦宸心下明白,顾林两家多年的嫌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有些陈年积怨少不得要多费些时间消解的,但顾亦宸也清楚林爸绝非是那种不明事理的老顽固,哪里会揪着过去那一丝一毫的恩怨不放,一句两句的话里有话。
“父亲身子硬朗,前些日子还约了三五好友去山中徒步旅行。”他如实说,“只是母亲近来睡眠极差,晚上睡不了几小时,便免不了要醒。”
“那怕是有些焦虑,更年期的征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也得当心。”林爸一把蒲扇摇的像羽扇,就连神情也跟当年卧龙岗中诸葛孔明有几分相似起来。
顾亦宸略一颔首,“看过医生了,开了些药回来,正吃着。”
爷孙俩其乐融融地聊了半天,林薇薇和林家婶婶前后脚出了门来,说要去集市上买些新鲜菜回来。
林爸瞧外面日头毒,心里老大不愿意让女儿出去受这份洋罪,更何况这大人受受累倒也没什么,他家的育儿经里边也没有娇惯这一说,但他家女儿的肚里可还怀着一个呢,这可是他的宝贝孙子,于是眉头皱成颗疙瘩,十分不同意,“大中午的,上哪里去买新鲜菜,安生呆家才是正理儿。”
一旁的顾亦宸见状,站起来,主动请缨,“我同你们一块吧。”
一副诚心却没表现的机会,被林家婶婶立马驳回了上诉请求,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大男人去什么菜市场,天生就不是干这事的料,你啊,就安生歇着吧。”
什么时候在这新时代也兴大男子主义了?
顾亦宸看了眼林薇薇,她可是见天的说什么女权,却没想到林薇薇却跟个失忆似的,一时间把过去成天挂在嘴上的男女平等一些观念忘了个干干净净,只随声附和,跟两人事先对过口径一样的,“对,亦宸,你一个大男人的去什么菜市场,你就呆家跟爸喝喝茶下下棋,也没几步路,再说自个儿家的地盘我熟门熟路着呢。”
“还有爸,您自小不就教育我,呆家没粮,怎么这会忘干净了?”
林爸从记忆的角落找出这句蒙尘的教诲,觉着这纯粹鬼扯不是,但自己说的话总不能再自己给吃进去吧,再见她俩一副我意已决的样子,当下决定为了面子,还是同意,但瞧了瞧铺天盖地的热浪,嘱咐说,“那你们拿着把伞,怪晒的。”
嘱咐过还跟个不放心似的,念叨了一句,“这见鬼的天,也不说凉快凉快。”
林家婶婶一副早就料定是这结局的样子,笑吟吟的保证,“您老就放心吧,怎么也晒不着,更不会累着你孙子。”
林爸被点破心思,瞪了一圈面上都含笑的三人,“什么孙子不孙子,我这不怕微微晒着嘛。”
“是是是,你都是为了微微好。”林家婶婶也不反驳,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说着进了趟屋,出来的时候,手上果然多了把伞,她唤过林薇薇,撑开伞。伞面湖水般碧绿的颜色,点缀了几从落日样的荷,简单素雅,是极好看的。
望着那柄伞碧海一叶似的飘远,顾亦宸才移了目光,却见林爸已经往石桌上摆好了副象棋,红黑各分左右。
林爸朝着顾亦宸一笑,“来吧,咱爷俩杀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