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府的突然约见，林立其实感到诧异。
早前虽然已有传闻流出，养丹庐资历颇重的长老有心结份师徒善缘，青云世家那位高人也劝他接住橄榄枝，但一切毕竟尚止于意动，林立现在都还没去过龙虎山，自然算不得龙虎山门人。
以龙虎山的分量，再如何有爱才惜才之心，决计也降不下面子主动求人过去下跪。
因此在林立的想象中，自己见到天师府的人，最快也要等到白帝寿宴开启，差不多能蹭点偶遇的意思。然而龙虎山的善意与诚意，竟沉重至此，不惜换下道袍穿上世俗绸缎，也要托海延勋捎话将人带来。
如果他们只是让林立过来当面把想法聊清楚，给林立的感觉，或许也就那样而已，但见面后午长老只字未提拜师之事，而是提点他在稍后的宴会上要当心点。
“多谢前辈，也感谢天师府，待白帝生辰结束，林立若能活着淌过秦川河，便立刻动身去江阳城。”
不管与养丹庐那位太上长老有否师徒之缘，老人家牵挂一场，总归要到眼跟前说上几句话，才不算昧良心。
林立对龙虎山的谢意半分不假，不到感激涕零的地步，至少诚挚。
修士之间人情有多凉薄，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原本龙虎山没有管他死活的必要，反正是个弟子名分都未披在肩上的无关角色，规避麻烦上身才要紧。
龙虎山偏偏理会了，这份善意，在烧杀抢掠被视作常事的修仙路上，总是显得弥足珍贵。
林立可不会傻呵呵地以为，天师府这等大派四年一度进入白帝城的时间宽裕得挥霍不完，人家见他一面的损失，绝对不止是请个麻衣派门人带话、自己穿几件凡人衣服。
“稍等。”
午长老开口留住道完谢转身欲走的林立。
“首座还有何事交代，晚辈恭听。”林立抬起一半的屁股又坐回长凳上。
午长老捏开花生壳，炒得酥脆的花生米碾去红皮，白亮中带着淡淡荧黄色，迟迟不放进嘴里：“师叔祖吩咐，你哪怕惹上了武当山掌门，我等也必须把你安稳带回人界，至于去不去龙虎山，在于你自己的考虑。”
“这……”
要不是自己与养丹庐的太上长老中间，可能差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岁数，林立都快怀疑他的身世了——
莫非自己不是林震天亲生，而是那位老人在凡尘留下的一段情？
尼玛简直就是私生子级别的特殊待遇！
谈话到尾，龙虎山几人分散离去，林立独自走出城门，脑子里乱麻似的。他想了好久，还是想不懂养丹庐长老凭啥对自己如此上心。
这素昧平生非亲非故的~
“林兄弟，你是准备动身去百兽坪了吗？”
分道扬镳后海延勋也落了单，追上林立很是热情地套近乎，看意思是想同行。
林立并不介意多个人说话，于是点了点头。
妖族很少出建筑方面的巨匠，盖楼修房子的事没天赋，所以白帝城虽然恢弘大气，实际上却不怎么宽敞，每逢盛会客多，大抵都是在城外百兽坪办事，白帝寿辰也不例外。
两名人类少年一前一后朝那个方向而去，步调缓慢，在到处都是妖怪的妖域显得特立独行。
海延勋似乎有点话唠的毛病，打见面便说个不停，去百兽坪的路上嘴也没闲着，三教九流东西南北，反正他总能找到话题，即便林立始终只是敷衍地回应着。
“林兄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当代白帝的丰功伟绩，说实话，我此生若能成为白帝那样的大英雄，就是不得善终我也无憾了。”
“听过几句。”
“对了你是唐城人氏，我没记错吧？唐城跟宋城挨得那么近，你有没有吃过宋城的大包子？听说可香可香了。”
“一般般。”
两里地路程经不住修真者走，不知不觉，俩人便到了终点，站在那扇很精彩的门前。
之所以说精彩，原因是巨型榉木的坊牌楼上，浮雕精致非常，飞禽走兽齐聚，各有生动关联，看着门楼的人道道雕痕入眼，不由自主便会浮想出自己编撰的故事，不可谓不精彩。
“我们进去吧。”
海延勋隐隐带着兴奋，接下来的盛况，一生中会出现多次，但有幸见到的次数很少。
“请。”
林立礼让道，这犊子的嘴就算再烦，毕竟没有恶念，他从头至尾自然也不曾冷眼怠慢，即使这人真的嘴太碎。
海延勋迈步向内，神经依旧大条，懒得跟人推来让去玩客套。
林立则随后兀自跟上，暂且搁下满肚子丛生的疑窦，整顿心绪等待过会儿不那么好吃的午饭。
“嘁！”
然而俩人没招谁没惹谁地进门，却是被守候门庭的侍卫给鄙视了。
“真是能行，身为涂山公主的寄托人，带着九公主回来得最迟，临咱们陛下寿宴快开始了，又是最后一个来，哪儿那么大面子？”
林立忍不住皱了眉头，虽然没点名道姓，但此处就他和海延勋，指桑都不用了，等于直接骂槐。
海延勋先沉不住气，大步流星过去，高声道：“你这小厮好生无礼，我们怎么说也是白帝的客人，岂容你来冷嘲热讽？”
侍卫盯着林立嗤笑，嘴上回答问题的语气却恭顺：“小先生是麻衣派的高徒，我怎敢对您不敬，您误会了，我说的只有某个人。”
海延勋回望一眼，继续说道：“林兄弟也不是你能置喙的。”
侍卫理直气壮：“小先生古道热肠，在下佩服，只是小先生还该清楚自己帮衬的人，属于什么货色。这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骗九公主，无赖似的顶着个寄托人的身份，在外的名声却早就烂透了。”
……
林立在凡界仇人很多，在修真界的仇人倒是没几个，不过算算分量，应该都是具备资格参加百兽坪筵席的。
他以为率先找自己发难的会是百鬼门，或者水心庵的师太找他问顾玲珑，再或者那位至今未知身份的大人物麾下的鹰犬。
他最希望的是后者，始终蒙在鼓里的滋味不好受，对手出招或许接起来很费劲，但也可能借机窥见端倪——现在的他，哪怕觅得一丝先机，都是值得喜悦的。
没料到，头一个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妖族。
那名妖族侍卫的来头一目了然，像这种正式且神圣的场合，着装便是最直观的名片，好比侍卫看到海延勋凑头到脚的粗布衣裤，知晓这位是麻衣弟子，故而没敢过分造次，同样，林立看到他身上的银色铠甲，也能立马获悉他隶属于哪支妖族部队。
昨天蜃妖族的年轻将军赫连留雷，穿的也是银甲，并且甲胄左胸处，有着一模一样的印花白兰。
知道了来历，那么动机便不再难猜。
“你这厮好不讲道理！”海延勋表情挺愤怒，眼中又藏着憋屈。
愤怒大概可以理解，林立不懂他为什么憋屈，也没必要懂，储物锦带中唤出一柄带黑光刃，激射而出，下一霎便钉入侍卫后方的石头里。
过程中钻穿了侍卫一条膀子。
“林兄弟，你怎么？”
“大胆人类！你竟敢伤我！？”
海延勋与那名妖族侍卫不约而同地惊诧起来，其间意味稍有差别。
脚下踩的土地是百兽坪，白帝城外两里，完完全全的妖族地盘，外来者是客，在人家的地盘上伤了人家的奴才，极其不礼貌。
海延勋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个沉默寡言的同伴，翻起脸来却是这么的果断，也可以说有些鲁莽，无论侍卫地位多低，他毕竟是白帝城的侍卫。
哪怕是条狗，打狗不也得看主人的脸色么？白帝城的主人是谁？想来整个修真界没人不清楚。
正是基于以上原因，那名妖族侍卫被洞穿肩膀后，惊讶情绪甚至多过受伤的暴怒，蓝色血液顺着洞疤汩汩淌落，他都顾不得用另一只手去捂住。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伤我！”
他还是沉浸在呼啸的错愕当中，被掩盖的理智，是他无法分辨究竟自己脑子不够用，还是这个人类脑子不够用。
林立将黑刀纳入储物锦袋，眼神略显木讷，说道：“青秀营的百夫长，叫嘎尔玛。”
侍卫表情生出微妙变化，吃惊转为震惊，瞳孔微颤。
“昨晚我在黎阳宫内那座塔里看月亮，一位顶着兔耳朵的老人家告诉我的。”林立继续说道。
叫嘎尔玛的百夫长瞳仁颤抖开始增强，表情愈发僵硬。
白帝城内兔妖多得是，可黎阳宫中独独就那么一只，不对，应该说只有一位，那位大人是谁，无需多言。
“你尽可以将我这番话悉数转告给赫连留雷，下面还有一句，这是重点。”
林立又拿出那张说正事专用死人脸，板砖似的，整张脸只剩下嘴唇在动：“白紫芫在人界是我的妖仆，我是她的寄托人，除了这层关系，她还是我的女人。赫连留雷如果不服，反正这是你们的主场，想放什么大招随便来，我都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