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那扇朱红色大门，映入林立眼帘的天师府，恢弘大气，却没有想象中道家正统应有的旺盛香火气息扑面而来。
而这，也揭露出一个颇为残酷的真相——时至今日，道家门下所拥有的信徒，已经极少了。
现代社会崇佛者居多，年轻人们心思神往的地方，大致都是关外萨城，主流说法称之为洗涤心灵的净地。
众多城市的旅游部门，颇有见贤思齐的觉悟，发掘出本地各种保留古韵的城镇，只要沾上几座大佛大庙，便敢安上佛国的名头大肆宣传。
很多人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是，佛教从天竺传来，道家才是华夏自先秦就有的本地教派。
作为古老的道教祖庭，龙虎山拉动江阴城的旅游收入，并不如北边少室山对豫城旅游业所做的贡献大，那么看似理所当然的，官府每年划拨给龙虎山维护修缮的经费，就也只是蜻蜓点水似的聊胜于无。
“难怪刚才那小道士，要找我要两百块钱罚款，敢情天师府这么穷啊？”
林立随处张望着，嘴上没个把门，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压根儿不管这里的人听了会不会不爽。
牛鼻子道士脾气古怪，他姓林的脾气更古怪，看谁能怪过谁。
“天师府不是穷。”
前方带路的素衣中年道士纠正他的用词。
“不是穷是什么？”
“是清贫。”
“呃，根据我所学不多的汉语词汇知识，清贫和穷貌似是一个意思。”林立抬杠道。
素衣道士居然出人意料的没有生气，耐心解释道：“看施主怎么理解了，道家人图个清净自在，功名利禄皆是累赘，所以清贫不是穷。”
“要不然我用百度帮你查查，清贫到底是不是穷？”林立解开手机屏幕锁。
青云见心不愿见同伴一上山就找茬引起敌视，便出声阻止俩人的对话变得僵硬，道：“龙虎山真的不穷，虽然江阴城旅游局每年拨的款项很少，但华夏朝廷对修真门派很重视，划了很多矿产和钱财出来，真的要比拼富裕，凡间的首富都不如天师府有钱的。”
“嗯，这些我老早就晓得了。”林立平静回应道。
“你知道吗？那你怎么还那样说？”
“我就是想逗逗这位老哥。”
“……”
青云见心暗自叹息，这人也太皮了，实在难以想象，让家族头疼不已的对头，竟然如此少不更事。
随中年素衣道士一路转楼过廊，三人来到天师府著名的敕书阁，这里就是无数散修眼红不已的宝地，据说收藏着整个正一派所有的符箓笔划和口诀心法。
敕书阁中，另一名中年素衣道士在等候，当然与其说在等，不如说是在边吃边等。
昏黄油灯照映中，那人手中端着瓷碗，碗里装着半碗菜叶儿粥，面前的小桌案上，则摆着一碟小咸菜和一碟清油炒黄瓜皮。
“师伯，林立三人已到。”
带路的中年道士向屋内的中年道士合手行礼，面目间是最虔诚的尊敬。
“嗯，先请另外两位去吃晚饭吧，特意让膳房置办了酒菜，你过去就说是我的客人，他们知道。”
屋内的道士拿着筷子夹了块萝卜放进嘴里，嚼得咔咔响，听声音就知道萝卜很脆。
正一派没那许多繁琐忌讳，酒肉皆可食，既然给客人准备了酒，想必也有肉，丹朱与青云见心跟着道士离开，吃肉喝酒去了，留下林立忍饥挨饿，肚子里只有先前吃的半块干面饼。
“一起吃点吧。”
屋内的道士拎出一个食盒，掀开盖子，里头是大米干饭和两个荤菜，红烧肉、梅菜扣肉。
“好！”
朱红大门前八九玄阶上的嚣张和傲气荡然无存，林立很没骨气地接受了邀请，坐上椅子拿过碗筷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肚子是真饿，曾经山珍海味摆在面前都嫌懒得张口，如今最不喜欢吃的肥肉，却比特么龙肉都香。
比起填饱肚子，骨气什么的根本一文不值。
唰唰唰一碗米饭两盘荤菜下肚，扣肉碗里的咸干菜都没放过，林立抹抹嘴，仍有些意犹未尽：“还有么？”
中年道士笑呵呵取出第二个食盒：“听说林小友修道前胃口惊人，看来传言不假。”
林立没觉得害臊，能吃是福，胃口大没什么可丢人的，接过第二副碗筷，继续大快朵颐。
这次又是两个荤菜，不过都是精瘦肉，更合林立胃口。
林大少天生没从他老子那儿继承吃人嘴软的基因，不过自己吃着鲜香肉食，旁边主人家却是清粥咸菜黄瓜皮，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客气地问了句：“大叔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中年道士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上了年纪了，不爱吃油腻东西，小友自己享受便是。”
“看你顶多四十来岁，怎么就上了年纪了？”林立满嘴塞着饭食和肉菜，含糊不清道。
“呵呵。”
道士缓缓往嘴里送了两口稀粥，波澜不惊道：“长相未必可信，修真之人破入化神即可驻颜数十上百年，贫道今年已经虚度一百二十载光阴了。”
林立噎了一下，使劲把米饭吞下去，惊讶道：“四十岁就达到化神期，大叔你挺厉害啊！？”
道士摆摆筷子：“不厉害不厉害，小友弱冠之龄便炼气化神，这才叫惊才绝艳。”
林立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瘦肉和芹菜，嚼烂吞咽后，接着跟对方商业互吹，道：“化神期驻颜顶多八十年，而且八十年里容貌并非一成不变，除非渡劫。这么算的话，还是大叔你比较厉害。”
虽然道士气息收敛得极为深邃，已经无限接近返璞归真朴实无华的气质，见到这名中年道人的瞬间，林立就知道，对方是位真渡劫强者。
那不是感应，而是曾经身为渡劫强者，见到另一名实力相当的渡劫强者，潜意识里产生的直觉，百分百确信的直觉。
道人夹咸菜的筷子半路停顿一下，然后放进嘴里，又是块脆萝卜，嘎嘣儿响，嚼完就着喝了口稀饭，说道：“那小友知道我的身份了？”
林立直言：“推敲是推敲不出来的，无迹可寻，但我估计着，你应该是天师府掌教，当代天师大人。”
中年道人少了几分笑意，道：“有意思，那你又猜不猜得到，整个天师府，谁是最不希望你上山的人？”
林立拣着盘中最后一根芹菜吃掉，放下碗筷拍拍肚皮，饱了。顺手拿起小桌案上的纸巾，擦着嘴有缺斯文的说道：“应该也是天师大人您吧？”
对面张天师刚好也慢条斯理吃完，放下碗筷拿着纸巾擦了擦嘴，眼神湛然，问道：“那么你能不能说出原因？”
“素闻张天师有位得意门生，叫周寒衣，是当今道门天资最出挑的年轻弟子，可不巧的是，外界都说我有与周寒衣比肩的资本，我一入龙虎山，您想让亲传弟子继承衣钵的师恩，将来就未必能得偿所愿了，可对？”
“八九不离十，寒衣生性淡泊，在我所见过的年轻人里，道心最是剔透，几乎全无物欲，很适合执掌天师府，但林小友既然在修道天赋上不比寒衣差，心性方面或许也适合成为天师，所以这不是根本原因。”
张天师眼含期待的说道，期待什么，桌案另一侧的林立兴许明白，兴许不明白。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天师的位置我坐不了，不是不想坐，我这个人从来不嫌自己手中权力大，执掌道门求之不得，但我没法儿坐上去，因为那个位置上钉子太多，我屁股怕疼。”林立知道自己答非所问，却坚持这样回应。
一笼素衣闲散的中年天师敛去眼中期待，说道：“我们应该坦诚相见，你能否懂我的意思，决定了日后你在龙虎山修行期间，我对你的态度，虽然作为离阳师叔祖的关门弟子，我的态度对你无足轻重。”
林立嘬着牙呲花，用舌头顶了好一会儿，才把牙缝里的瘦肉残渣顶出来吐掉，活动了几下嘴唇，道：“您肯定知道我祖上都是生意人，像我们这种家世出来的孩子，难听的话都不喜欢说得太直白，如果您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我只能说，您在我面前喝菜叶儿粥，我就已经懂了。”
青菜叶子熬粥，养生佳品，中老年人最喜欢的清淡饮食，清香柔和，滋心又养胃。
秋天的菜叶儿粥，最好熬到米烂菜融，黏黏稠稠的一碗，玉白上点缀着碧绿，青青白白，清清白白。
天师府掌教亲自送林立到客房，木门纸窗，单独一张挂垂帘的软床，实木家具一应俱全，燃点着熏香，比寻常弟子们的十几人一间的大通铺睡房条件好太多。
“本来你一进山门，就应该领你去养丹庐的，倒是被我耽搁了，现在天色已晚，林小友，你先在此歇息一夜，明早再去见师叔祖。”
“也好，今晚喝粥吃咸菜，明天早晨的早饭，天师大人是不是要换个口味？要不在下陪你吃点肉食？”林立答应下来，随口问道。
张天师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容，说道：“早饭不宜油腻，秋天燥气又重，还是青菜白粥吃着舒心。”
林立四下漫无目的张望一眼，道：“不强求，话说还有件事想请教天师，与我一道上山的两位朋友，住在哪里？”
中年天师温声说道：“青云家的小姑娘就在小友隔壁，那位姓莫的施主，晚饭后见了离阳师叔祖，在房里待足半个时辰，便自行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