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老者勃然大怒,想皇甫家族在雁南城煊赫彪炳,从未有人敢如此叫嚣,眼前少年的狂放,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落差,就好像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突然有天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句草泥马,巨大的落差带来的,自然是巨大的愤怒。
虽然老人一开始就顶着副怒发冲冠的形象,但林立知道,此时的老人才是当真的怒了,恨不能生撕了他,而且也确实付出了行动。
两只炼到硬如金铁的厚实手掌,一左一右朝林立扑来,但却被同行的中年男人牵制住了,兴许是对唐城北区的画面记忆犹新,担心族中老人吃了林立的亏。
“二爷,您忘了我们今天上山来的目的了吗?”
中年男人焦急道。
见到这一幕,林立就冷笑着坐回了石凳子上,老头化劲期的境界,愣是让个暗劲巅峰生生掣肘,演技一度尴尬到令人无法呼吸。
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场间并没有第四个人存在。
老者余怒未消地瞥了眼中年男人,气哼哼地也坐回去,只剩中年男人自己站着,带氛围略微消散,才开口向林立说道:“林先生,其实我和二爷这回来龙虎山专程找您,并非是为了容川少爷。”
“说吧,想请我帮什么忙,很麻烦的话就别张口了,费事,我跟你们也没什么交情,肯定不能答应。”林立眼中冰冷渐敛。
中年男人和那名老者都或明或暗地露出了诧异。
“您知道我们来找您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
林立手指摩挲着石桌上被铁砂掌拍出的裂纹,不悲不喜,道:“不过人们都说,皇甫家行事霸道蛮横惯了,除了朝廷里那几位巨头,谁的面子都不曾给过,你们吃死认定了我与皇甫容川的死有牵连,还肯用勉强温和的口吻找我说话,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你要是说没事求我帮忙,打死我都不信。”
“……”
皇甫家的老年人和中年人有些尴尬,自以为白脸黑脸的戏码够扎实,岂料被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不是求,只能说是请。”老者干咳两声说道,企图挽回最后一点颜面。
林立的关注点自然不在这些鸡毛蒜皮上,面无表情道:“求还是请都无所谓,怎么说都好,只要你开心,现在说说你们要找我做什么,还是那句话,太麻烦的事就免开尊口,我不空。”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说道:“想请林先生,帮忙清理点脏东西。”
“脏东西?”
“是。”
“有多脏?”
“这……说不好。”
林立兀自挑了挑眉,寻常所说的脏东西,意指什么不必多说,无非鬼物冤魂魑魅精怪之类,可魑魅魍魉害人也挑对象的,大抵只能戕害那些霉运缠身或体弱多病者。
而皇甫家族,由上到下都充斥着刚烈之风,传承过百年,自有祖宗先人和气运庇佑,一般鬼物秽物,别说在这个家里害人,近人阳身都难。纵使是对这家人有恨的厉鬼怨灵,被那股家风逼迫着,也很难有所作为。
既然能让皇甫家派人求援,说明祸害已成,这脏东西自然不会是什么低等货色。
“这忙,我怕是帮不了。”
思索过后,林立直接拒绝,原因无他,就是不想替皇甫家出力,因为没有出手相助的道理。
老者见状又要发作,中年男人投去恳切的眼神,随后说道:“传闻林先生在山上必须待足三年,无事不得下山,我们已经向天师府通融过了,这次是替凡间除祸,林先生可以下山整整七日。”
天师府规矩少不代表没规矩,山门禁在整个道门都算严格的,弟子无师命不得随意下山,即使过春节也只得返家三日,不知皇甫家用了什么方法,还是说天师府卖给世俗大鳄一个面子,竟为林立争取到了下山的机会,而且一去便是七天。
林大少于是又挑了挑眉,这下子就有相助的道理了,心动不已。但他仍然没有立刻答应,好处冲昏头脑是出事的前兆,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为什么一定是我?”他问道。
并非他猜忌狐疑过多,而是请求本身就很诡异,驱邪除秽这种事,能做的人有很多,做得好的人也有很多,以皇甫家族在俗世中的地位,修真界中哪个门派怕是都请得动几个能人,只要舍得下本钱,怕是想请久负盛名的周寒衣也是可以的。
他们偏偏请的是林立,一个与他们落着矛盾至今没解决清楚的少年,而林立的惊艳实力,只存在于青丘之中,更多的是当时没能去参加白帝寿辰的人,无论怎么算,皇甫家的选择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的决定。
“因为我们向麻衣派请教,麻衣派内有位小先生极力举荐,说道门内所有的新代弟子,只有林先生一身圆融纯正的火法,可以让皇甫家高枕无忧。”中年男人答道。
林立又问:“可知道那位小先生名讳?”
中年男人又答:“姓海,凡俗世家们都愿意找他求一些消息,他也乐意与我们这些俗人打交道,叫延勋小先生。”
海延勋。
林立点了点头,应承下来,他并不相信海延勋此人的人品,左右逢源的人人品都不咋好,只不过之前理不通的问题,至少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他让两名中老年人自己去找天师府管事的人,暂住一晚还是先行下山,由他们自行定夺,而他还有大半天的工作没有做完。
虽然很不喜欢天师府给安排的枯燥事物,说白了其实还有些厌烦,但既然已经妥协在做了,林立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到了傍晚,后山晚钟敲响,游人才渐渐散去,得以清静一会儿的林立被叫到敕书阁,掌教天师又要请他吃饭。
不过这次没有大鱼大肉,两副碗筷,盛的都是菜叶小粥,一碟咸菜一碟清炒凤尾。
“皇甫家的老先生说你答应了。”
“听说能去七天才答应的,本来有点矛盾,懒得搭理的。”
俩人各自安静喝着碗里粘稠度适中的粥,看似随意的聊天,一个长发及冠,一个光头锃亮。
修真者的毛发生长比普通人要缓慢十几倍,想长回原本刘海遮眼的样子,每个两年怎么着也不行,扎发髻就更远了。
所以张怀庸始终看着林立都不大顺眼,像是好好的道观,突然进来个久居的僧人,偏偏还不能将其当成外人,因为这小屁孩他该喊师叔,一脉亲传的那种。
林立是有所觉察的,且也知道,年长于自己的师侄看自己不顺眼,其实跟头发没有太大关系,真正的纠葛,大概在于师侄喜欢清粥小菜一清二白,自己则是压根儿辟谷不吃东西,即使吃,也从来偏爱山珍海味。
“我跟你的想法这次相合了,不希望你去,可我后来跟他们推荐了寒衣,他们笃定要你。”掌教天师说道。
“这种好事儿还是别让他人去了,我还想借着机会,回去探探亲呢。”
林立搅着碗里没滋没味的粥,说话没有十分顾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的。
掌教天师一碗粥则是已经喝下大半,日日吃顿顿吃,小咸菜和炒素菜,在他嘴里似乎永远也吃不腻。他大概真的钟爱清白,维护着自己的清白,也维护着整个天师府的清白。
“你还是忘却不掉凡尘俗事。”
“修仙问道本就不是非得斩青丝断牵挂的,不然干嘛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干脆投身隔壁城的感业寺多好。”林立说道,仍然是无所顾忌,可以说还有点不过脑子,换作旁人听了说不定要大动肝火,他以为老早看自己不顺眼的天师也会,但事实上对方很镇定。
“总归要清静些好,无论身上还是心上,牵挂多了心眼用到别的地方,哪还有心思顾全修为和求道不是?”张怀庸语气平和,口吻更像是劝说而非辩驳。
林立眼神终于略微柔和了一点,碗送到嘴边吸了两口,然后拣了一筷子咸菜,脆萝卜嚼得咯吱响,菜食下咽后说道:“我一直觉得,夺天地造化采世间灵气,修仙这种事本来就已经是逆天而行了,活着就得折腾,什么都放下的话,往成仙路上苦行的决心是不是也该放下?”
他认为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毫无破绽可找,但并未期望着能借此说服掌教天师,人家一百多年都是秉持着那样的信念过来的,真的这么容易被动摇,也就坐不上天师府掌教的位置了。
张怀庸点点头,喝净了粥拿纸擦了擦嘴,反问道:“你待会儿还要去膳房另外吃些东西吧?”
“不喜欢太清淡的,年纪没到的原因?”林立没有否认,给了个模糊的理由。
掌教天师便不再言语,让一个喜好珍馐的人改口吃咸菜淡粥,除非有契机,否则会很难,而妄图用三言两语去扭转一个人的秉性和观念,自然更是难上加难。
类似这样浅显的道理,早熟些的孩子都懂,龙虎山执牛耳的张天师不至于执着,于是这顿咸菜小粥吃完,年轻人和中年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或者俩人一开始就没企图要说服对方,敞开心胸地聊聊,并不一定非要对方认同。
不管怎么样,林立都是离阳长老上书祖师和天地,收下的亲传弟子,只要没犯足以逐出山门的大错,那就还是张怀庸他们这辈人的小师叔,纵然他看他再不顺眼,也无法变更。
林立推开门走出敕书阁,看着隔了几堵墙的膳房灯光犹在,颇庆幸地扬起嘴角,然后想起掌教天师最后一句话,嘴角又不禁撇了下去。
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