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山门开。
此时薄雾尚还萦绕着整座龙虎山,时辰不过早上六点半,秋季的天都没亮透,山间的猴子也都还没睡醒,被钟声吵到,在林中成群的放肆嘶吼,发泄着兽类不加控制的愤怒。
身为掌教天师的小师叔,林立仅有的几项特权之一,便是不用随钟声起床做早课,真元蒙住耳朵,不理外事地继续沉思打坐,直到有阳光透进纸糊的门窗,外面天完全亮了。
“小林子,去给师父我打水洗脸,为师要吃早饭了。”
老邓头的神识传音透过真元,传入林立心海,以柔和的姿态将其从冥想中叫醒。
“滚一边去,就晓得占老子便宜!”
林立骂咧咧睁眼,收起阵图整理衣衫,如往常一样的起床出屋,到膳房打了热水和饭菜,一手托着盆一手托着托盘,回到养丹庐,左右看过四下无人,便一脚将离阳长老的房门踹开。
房里的离阳长老正半个屁股坐在床上,拿小剪刀小心翼翼修着自己的胡须,被这么一吓,半个屁股没坐稳,直接一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剪子比人先掉地那么半秒钟,尖儿朝上,若非老头子已将龙虎山的护体金光咒修炼至化境,恐怕现在就是一副老菊花迎刃而开的梦幻场景了。
离阳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也不顾苦心营造的高人形象,坐在地上便指着便宜徒弟骂开了:“为师的门是你可以踢的吗?好你个小子,懂不懂尊师重道了还?”
林立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端着铜盆走到放毛巾的木架旁,不屑道:“我哪天进门不是拿脚踹的?”
离阳长老不禁神情一滞,回想了这几天来每日早晨被踹门吵醒,竟无法反驳。少顷,磨磨蹭蹭从屁股底下摘出被坐变了形的剪刀,有了说辞,奋声说道:“你可知这剪子陪伴了为师多少年?每次修胡子都是用它,钝了也舍不得换新的,自己拿石头磨快了接着用,让你这一吵,我这多年的老伙计可就离我而去喽!”
看着人后为老不尊的太上长老坐在地上呜呼哀哉地叫唤,林立仿佛看到了俗世间专门碰瓷的老不修,嘴角抽搐两下,表情难看道:“老邓头,这剪子前天门房先生带上山的时候,还是我帮你取了带回来的,你这讹人是不是忒欠点水平?”
老人嚎呼声停顿,片刻后接续响起,左手拍大腿右手拍地板,道:“那你知道这剪子多少钱么,这可是当年秦始皇修胡子用的,老夫在山上每个月领的月钱可才三千块钱啊,花了老夫半生的积蓄,豁出血了才舍得买,就让你这么一折腾,废了哇!”
“……”
林立满额头冷汗扑簌簌地往下淌,要不是打不过,他是真想冲过去拿脚踹烂那张老脸。
特么昨天随手在桌子上拿了块桂花糕吃,这老不修就哭着嚷着,说那是汉武帝曾经吃剩下的,全世界只有那么五块,非得逼着林立给了五百块钱,特么山下小卖部两块钱一把的美工剪刀,还是秦始皇用过的?
“这么低劣的套路你能连着两天都用,我也是很服气的。”
“嘿嘿,甭管低劣不低劣,你在龙虎山上还就得吃这一套。”被戳穿假象的离阳长老不羞不臊,朝林立摊开手,“五百块钱,赶紧的!”
林立内心一个大写的‘靠’字,然而发泄不得,只得乖乖取出身上仅存不多的现金,数出五张红钞票递了过去,然后发出苍白而无力的警告:“我是钱多,但人不傻,这回就是最后一次了,下回你要是还来这套,我可不陪你玩。”
离阳长老美滋滋拿着钱揣进内衬,平常如渊如海的高深形象一点没要,老泼皮似的回了一句“你想得美!”
“他奶妈的!”
林立气急,拧干的毛巾摔回铜盆里,全无心情伺候了:“自己洗脸!”说完扭过身子径直出门去,算算时间,他也差不多该随皇甫家的俩人去雁南城了。
门里忽然飞出某样事物,疾射而来,拥有暗器的速度,但并不含犀利。
是个长方形的黑盒子,材质似乎就是很普通的木材,却散发着浓烈的幽香,林立回身一手抓住,想朝房间里问些什么,还不待他开口,房门便被一阵过堂风刮过,砰然紧闭。
“你且去看看,皇甫家大致不至于狂妄到对龙虎山无礼,倘若真挖好坑等着你,以你的能力仍无法脱困之时,我已在盒中布好禁制,你打开就是。”
……
下山之路并不轻快且愉快,毕竟是跟两个关系不好的人,而且还是两个隔着代沟的老男人,林立和他们根本说不上话,这俩也恰好都是沉默寡言的角色。
秋风拂过光头,因为氛围显得有些闷,不清爽也不怡人,林立看着前面一壮硕一瘦弱的身影,不由觉得有点傻哔,便对两人说道:“你们这么赶路太慢了,我先行一步,等你们到了雁南城给我打电话,我再过来。”
然后也不等皇甫家的中年人和老者应答,真元催动,踩着星移诀转瞬没了影踪。对方知道他是修真者,手段什么的自然不必担心吓到别人。
中年男人和那名老者转身看向上方空荡荡的石阶,一时间相顾无言,还从来没人敢在皇甫家面前这么搞呢,说好听点叫特立独行,说难听点,那就是嚣张。
半晌,老者红着脸啐道:“哪座山里来的野小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中年男人眼瞳顿时缩了缩:“二爷,人家是龙虎山里出来的……”
老者仰头看向石阶顶端正中门上那巨大的牌匾,以及大门左右两条黑底金字抱柱对联,沉默了下去。
正中门上方悬直匾一块,书【嗣汉天师府】,两旁圆柱之上,上联写【麒麟殿上神仙客】,下联写【龙虎山中宰相家】。
入得凡人眼中,神仙客大抵空远飘渺,宰相家却灼眼得很。自打建立之初,龙虎山天师府便大受朝廷供奉,即使遇上崇佛抑道的年代,天师府也从未没落过。
当今华夏的佛道格局,表面上佛教受到大众的香火供奉更多,真信徒伪教徒就不提了,但实质里,朝廷官府最重视的则是道教这些奇能异士的修真者。佛教虽然也修禅法,所得功力与修道不分高低,然而真正领悟了佛教至理的高僧,受他们的思想影响,根本屁事不管,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整个华夏乃至世界影响甚微,自然也就不那么被人所忌惮或者看重。
强悍且彪悍如皇甫家,也没资格对这座山出言不逊,因为龙虎山近十年内为华夏献出的功劳和苦劳,比他皇甫氏全家从新华夏建立之初所获的军功章加起来还要沉重。
朝廷对这山中一府的尊重,绝非仅仅是因为修真者的能力难以捉摸,也不只是因为它道门扛鼎的地位,这一点,身份上了档次的人都心知肚明。
老者眼神晦暗,纵使对林立再如何不满,也是失去了继续口诛的火气,他身旁的中年男人慰藉道:“有求于人,凡事低一头,二爷,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而且林立能答应我们,完全是奔着咱们帮他向龙虎山请了七天假,他急着回家本来就是预料之中。”
老者淡稀的几根眉毛凝着,说道:“但愿他别拿幌子唬我们,要是东跑西跑耽误了大哥的病情,我就算暂时动不了林家,向龙虎山告个状也够他受的!”
中年男人又回头瞟了一眼林立消失的地方,说道:“他是商人家庭出身,信誉方面应当是不必忧虑,而且您也知道,林家能够东山再起,那位传说中的西北活阎王加上那些得力干将,顶多出了三分力,可以说是林立一手将林家重新扶起来的,做得到这一步的人,不会不知分寸。”
老者闻言忽而叹息起来,一抹惆怅上脸,精神垂垂,又重复了上一句话开头的希冀:“但愿吧……”
林立其实踏着星移诀并未走远,而是以近乎隐身的姿态,停留在皇甫家这对中老年人前方十米左右的位置。
他就知道,跟着他们一路走,俩人绝对不会交谈他这个外人不适宜听到的事情,果然,在他消失后,皇甫家低下态度请他下山的真相,便透露出了少许。
中年男人称呼老者为二爷,用凡人的年纪推算,极有可能就是皇甫家当家老爷子的二弟,而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依稀说了他大哥的病情这样的话。
“莫非是请我去治病?”
林立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倘若只是他医术超然的消息,被麻衣派从某个渠道探听到,然后告诉了皇甫家,那么这两人找到他时,大可以直说请他治病便是,何须拐弯抹角编出个脏东西来?
“秽物上身染疾?可哪来的鬼物,敢祸害军旅世家的家主?”
几番猜测落定,林立忽然发现事情可能会很棘手,自然不是空穴来风的瞎猜,而是综合所有信息作出的推测。
摸了摸衣襟,他又放下心来,虽然不晓得老邓头给的盒子里装了什么,但还不及巴掌大的东西,居然装不进储物锦袋,本身就说明了盒子里的东西具备着何等样的威力,真遇上危急关头,拿出来保条命应该不在话下。
想起了林立还有些小感动,老邓头懒得出奇,平时哪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自然醒,就是这几天每天被他喊醒,吃完早饭也还要睡个回笼觉的,今天竟破天荒地主动早起,演了出和昨天一样的小闹剧,但归其本心,恐怕注意还是把这样东西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