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指深的木托盘当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件东西，其中半数都是假货，可见胖大叔的所谓“实诚”多少还要打些折扣，起码这连环套的把戏就用的极其熟练。
刨去假货不说，剩下的三件东西是一方印章、一只小瓶，还有一把折扇。那方印章是纯粹的素章，四壁一点雕工和纹饰都没有，印面上的篆字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文人，从篆刻的刀法来看应该是民国制品。这方印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在于其材质，是象牙的。不过老象牙工艺品最大的问题便是开裂，行话称之为“笑”。因为象牙当中含有相当比例的有机质成分，因此受潮、曝晒、风干都容易导致开裂，素有“十牙九笑”的说法。这枚印章表面遍布裂痕，品相不算好。
而那只小瓶则是一类非常罕见的器物，名为“法花”，以陶胎施琉璃釉，勉强算是瓷器的一种。可惜这只小瓶不仅工艺粗糙，保存情况也很差，不知道胖大叔到底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这么个冷门玩意儿。
而最后的那把折扇，就是让我看到之后立马眼睛一亮的东西。扇子合拢地摆在托盘当中，扇骨并非什么名贵的竹子品种，就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玉竹，但其色泽却是黑里透红，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葆光，美轮美奂。我一看这扇骨上的包浆，马上就知道这把扇子的年头恐怕相当不短了，怕是得有两三百年的历史！这对于折扇、扇面之类的文物来说，已经算是非常久远了。
我当下不动声色，将托盘当中的东西一一仔细看过。当看到折扇时，缓缓展开，发现扇面是绢制的，上绘山水，只见远山缥缈，近树张扬，一座茅屋隐现水边薄雾之中，好一派野渡无人舟自横的烟波浩渺图景！扇面的左上角，落款只有两个楷字“时敏”。
强压心中的激动，我把所有东西全都看完之后，这才开口问道：“李大叔，您拿出来的这些东西，全收什么价，收一半又是什么价？”
听我这么一说，大叔自然知道自己的花招被识破了，不过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蒲扇大手一挥，哈哈笑道：“既然小兄弟眼力如此出众，那么我也明人不说暗话，6件东西加起来您给1万块，美刀！只拿一半，还是一样的价钱！”
我摇头：“贵了，5000美刀，我拿一半，剩下的您还能留着继续卖不是？”
大叔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便点头道：“东西5000块给你没问题，不过，你能不能把每件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我讲一讲？”
我有些好奇：“咦？大叔，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怎么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呢？”
李大叔幽幽叹了口气：“这几件东西，包括我所经营的这家古玩店，都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那么……您是第二代的华人？”
“是呀，二代华人，我从小就生活在纽要克，从来没回国中国。要说这古玩，米国人喜欢的都是明清瓷器、壁画、佛像、雕塑之类，所以我接手店面之后经营的也就是这些，像印章字画古籍这种装饰价值有限或者西方人欣赏不了的东西，别说是我不懂，整个纽要克的华人里面懂的可能都不多。我父亲去世后留下了不少真东西，其中我能搞明白的差不多都陆陆续续卖掉了，只剩下这三件，我搞不明白。小兄弟你既然能看上，那一定知道它们到底是怎么个路数吧？”
我答应了胖大叔的要求，于是在刷走5000美刀，并将象牙印章、法花瓶子和折扇一股脑敛和到自己包里之后，也就不介意教他一些常识性的东西了。
“印章的价值，在于材质、工艺和篆刻的内容。这枚印章的材质是象牙，珍贵程度只能算是中等；而象牙不经雕刻，工艺价值就非常低了；至于篆刻的内容，不是名人使用过的，也就没有加分之处；再加上品相不怎么样……总体评价——中下。”
“小瓶子倒是有些意思，这种工艺叫做法花，很少见，价值也比较高。但这只瓶子并不是法花当中的精品，保存情况同样很差，总体评价同样是中下。”
“最后这把折扇还多少有些意思，从扇面和扇骨的老化程度上来看，应该是原配的，差不多300多年的历史吧。扇骨所用的材质虽然普通，但扇面画的不错，山水有几分出尘韵味。总体评价，我能给中上。”
胖大叔闻言，随意耸了耸肩：“也就是说，这几件东西当中，折扇最好？”
“是，如果按照价格来说，5000美刀当中的4500我都是为这把扇子掏的，剩下两样加起来我只能给到500。”
“哈哈，原来如此！托您的福，父亲留下的东西，我今天终于全都弄明白了！”胖大叔抚掌大笑，看他那开心的样子，大概是觉得今天这笔生意做得大赚特赚吧？
我刚才在他店里看了大半个小时的各种仿品，实在是有些好奇一个从来都没回过国的第二代华侨到底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多破烂，总不能米国也有仿古村吧？
当我问出自己的疑惑后，得到的答案颇有些出乎意料。大叔一脸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咱们这华埠地界，别的可能没有，但要说起华人，全米国最多！而华人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对故土特别眷恋。所以基本上每家每户都留着一些从国内带出来的老物件，就是图个念想。但等到这些眷恋故土的第一代华人老的老走的走，像我这样一辈子生活在米国的第二代华人甚至第三代华人，对故土的感情就淡了，那些祖辈的老物件他们留着没用，往往就会觉得拿出来换成美刀更实惠！只不过……”
我结果话头：“只不过，这些所谓的“老物件”其实大多年头没有那么老，算不上是古玩？”
大叔点头：“是这样没错，不过小兄弟我跟你说啊，其实这个里面还是有一些真正的古玩的，你这次来我这儿没看到，那是因为真正的好东西到了我手里早就高价出去了，留不住！你想要哪个门类的东西，事先说好，以后常来的话，我给你留着！”
跟大叔聊完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没有继续逛街欣赏夜景，甚至连饭都没心思吃，直接就打车回了住处。
今天女主人准备的晚饭依然简单到简陋，但作为租户，好歹给我留了一份。我端上这碗鸡丁土豆泥回到房间，将门锁好，立马迫不及待地把今天在唐人街收的那把折扇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真没想到，我才刚刚第一天到纽要克，就见证了这样一件被尘封，被遗忘的珍贵艺术品！
这幅山水扇面，借用晚清著名书画评论家秦祖永之《桐阴论画》的评价就是“运腕虚灵，布墨神逸，随意点刷，丘壑浑成”！再加上画卷末位的“时敏”二字，让我看到这幅扇面的一瞬间，就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清初“四王”之首，娄东派山水的开创者王时敏的杰作！
清初四王，距今不过400余年，其名气比同时期石涛、朱耷，以及时代更晚的郑板桥、吴昌硕等人要小一些，并不像后者那样普通人都耳熟能详，但其在画坛上的地位却是极高的。王时敏的画作的价值有多高呢？据说在清末同治年间，两幅他的画作便让当时的内阁大学士景其浚耗费了纹银500两求购，相当于这位二品大员年收入的八分之一，价位完全可以和当时传世的宋元名画相媲美！而在国内最近的书画拍卖市场上，四王的作品成交价差不多在每幅20-50万之间！
我今天收到的这件东西，虽然只是小开扇面，但其画工之精湛，是我所见过王时敏扇面当中最好的一幅！再配上原装的扇骨，价值起码要在30万上下！
而这样一件书画杰作，竟然就常年躺在自诩为“世界艺术中心”的纽要克一家古玩店里压箱底吃灰，最后被我仅用了3、4万元便收入囊中。不仅如此，店主卖出此画，还乐得不行，殊不知自己其实被人占了大便宜！
这一切，大概就是文化认知度的差异所造成的吧？最近这些年，虽然随着我们国家的不断发展壮大，中国文化也开始为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但在绝大多数欧美国家的人看来，我们的文化依然是非常小众的，以至于许多人一想到它就会用诸如“神秘”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在许多欧美人还都认为中国人一个个全都梳辫子，会功夫的情况下，你指望这地方有多少人能知道清初“四王”是个什么东西？！
甚至于，那些上一辈刚刚从国内东渡而来的第二代华人，生活习惯还在，语言还在，但对于祖国文化的详实记忆，也开始慢慢地失去了吧……
我不禁开始思考，像今天的古玩店主这样，身怀重宝而不知的华人，在唐人街和华人社区当中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