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二层是夫子的住处，一层则空空荡荡的，砖墙四围，洋灰地面，只摆着两张木椅子。刚刚那些孩子下课后离开，我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是自带板凳的。现在我有些理解，为什么夫子的房门破成那个样子都毫不担心了。
在唯二的椅子其中之一坐下，我刚想说明来意，哪知道对方一句话就把我要说到的事情堵回了喉咙里。
“我先说好，若是为了古董的事情，免谈！”
“额……”我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夫子见状冷哼了一声，肃然道：“不管你是从什么地方听来了我的事情，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就是死也不会卖给你身后的那些白人老板，所以先生还是请回吧！”说罢，他长身而起，转身面朝光秃秃的砖墙，只留给我一个遗世独立的背影。
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看来，还真是有不少人来找过眼前这位啊！
之前甜品店的老板告诉我一些事情，和古玩店老板布鲁斯李的说法有些相同之处。华埠唐人街的许多第二代华人生长于斯，对故土的记忆早已淡忘，导致许多他们的先祖带来的老物件没有得到应有的珍惜。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那些携宝而来的老一辈华人若割舍不下对自己手中珍藏的挂念，怕后代糟蹋东西，一般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将珍藏之物捐献给当地博物馆保存；其二，还有一些人出于民族情节，不愿祖国的珍宝流到西方人手里，便会选择华人当中自己信得过的人代为保管，希望所托之人能够为自己的珍藏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而受到别人托付珍藏最多的人，便是这位夫子！
望着夫子的背影，一种由衷的敬仰从我的心底升起。夫子在华埠拥有一套二层老楼，但没有将其出租，而是用作了孩子们的教室，但据我所知，他教书是不收学费的。夫子唯一的生活来源，不是金钱，而仅仅是在他这里听课的孩子们轮流从家里带来的吃食，别人带什么，他就吃什么，其他东西一概不收！因此不管多么拮据的家庭，只要孩子想跟着夫子学国学，只要家里每隔十天半个月多做一口饭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将自己难以割舍的珍藏托付给了眼前的老者，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档次，但即便是再便宜的古董，随便卖掉两件，明显都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加宽裕——因为夫子的生活已经实在没办法更困窘了！
然而他没有，面对可能的荣华富贵，夫子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自己的老楼，守着自己的清贫，守着自己的学问，也守着同胞们托付的珍宝和孩子们求知的渴望。
我站起身，对着老人的背影默默鞠了一躬，但却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再次坐好，缓缓开口道：“夫子，既然如此，那么您是否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呢？”
老人没有回头，我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事情要从1928年说起了，晋中洪洞县霍山南麓的广胜寺因年久失修，濒临倒塌，彼时中原地区正值战乱……”
我把从大都会博物馆何先生那儿听来的，关于广胜寺《药师经变图》壁画的故事讲了一遍，老楼久久沉默，仿佛重新走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许久，夫子才开口道：“所以你是想说，幸亏有米国古董商对壁画感兴趣，幸亏有大都会博物馆的收藏，这幅壁画才得以保持。所以艺术是没有国界的，所以我们祖国的珍宝就都应该保存在条件更好的海外博物馆里？！！” 他的声音一开始艰难而苦涩，但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几乎已经是愤怒的诘问。
“如果这就是你讲故事的意图，那么我的回答还是一样！我们自己的宝贝，就算是毁掉了，也不会留给，你们！”老人转过身，逼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言片语间，已经把我从自己人当中除名了。
然而我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摇头道：“不，这不是我要说的，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
“我和我的女朋友都是燕京大学考古文博院的学生，与此同时，我还是帝都的一名古玩商。两个多礼拜前，燕京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进行学生交流，我们两人一起来到纽要克进修，顺便对流失海外的中国古代文物进行调查和研究。在大都会博物馆参观时我们看到了《药师经变图》，并且亲耳听到大都会的亚洲艺术部主席何先生讲了这个故事。当时，我们的心情和您此时一样，心痛，抑郁，欣喜，庆幸，又无奈。但我们对这个故事反复思考之后得到的结论，并不是您刚刚推测的那种！”
夫子依旧没有回身，但我看到他微微侧头，将耳朵朝着我的方向偏了偏，知道老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了过来，于是继续说道：“我和我的女朋友都认为，历史已经上演，虽然令人心痛却已无法改变。但今天的祖国已经足够富强，有能力保存好，保护好自己老祖宗遗留下来的珍宝了，为今之计，只有竭尽吾辈之所能，尽可能帮助那些流失海外的珍宝回国！”
夫子霍然回身，逼视着我的眼睛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挠了挠头：“额，我说的当然都是真的。不过您突然这么郑重其事的问，我有点好奇您关心的主要是哪一句？”
“你刚才说，咱们国家已经有能力保护好老祖宗留下来的珍宝了？”夫子问出这句话时，手臂竟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微微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夫子最关心的是这个，旋即醒悟到，从老人现在的生活状态就能够看出来，他应该也是许久都没有回去过了吧！
“您……有多久没回过国了？”
饶是夫子那目光炯炯的眼睛此刻也有些泛红：“40年啦！”
“这么久！怪不得……”我笑道，“老先生，现在的国内，可是今非昔比喽！”
“哦？怎么个今非昔比法？”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那咱们不如就那古玩来举例子吧！您当初离开的时候，对于古玩行业，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夫子惨笑：“那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古玩行业！破而后立，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老祖宗留下的珍贵艺术品不过是些破瓷烂瓦的废品，甚至是封建主义落后的象征，除了能够拿到文物商店换个8毛1块的，没有半点价值！那时候啊，除了少数重器交给文物部门做研究之外，所有人都巴不得把这些破烂赶紧处理掉，白菜价地求着老外买走呢！”
“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笑道，“文物不再允许随意出口，各地发掘出的遗迹也都得到了妥善的保护与研究，谁要是能把流失海外的国宝买回来，谁要是能把重量级的东西捐给国家，都会得到民族英雄一般的待遇！这些暂且不提，现在就连民间的古玩交易行业都红火地不得了。光是我个人从民间收购然后转手卖给国内大藏家的古玩，价值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万，而这仅仅是国内日渐繁荣的古玩行业之冰山一角！我想在您那个时代，这些事情都是无法想象的吧？我是一个古玩商，在我看来，一个国家古玩交易的市场价值，反映的便是古董文物在国民心目当中的重要程度！而现在的中国，这个重要程度已经很高了！夫子，您懂我的意思吗？”
面前的老人久久无语，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沾湿了花白的长髯。
“年轻人，你是说，咱们国家的古代珍宝，不会再遭到破坏和流失了吗？”
“这个嘛……”我耸了耸肩，“不能说完全不会吧，毕竟市场经济里面，只要不是出土文物，民间收藏的东西都是价高者得，而且盗墓和走私的现象也不能百分百避免。不过现在对于盗墓和文物走私的打击力度都很大，市场方面，咱的同胞们也越来越有钱了，别说在国内老外大多抢不过我们，国际拍卖市场上也时常会有咱们中国人的身影。”
我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了前两天在布鲁斯李大叔那里捡漏的折扇，展开递给老人：“夫子应该是古玩的大行家吧，您看看这幅扇面，就是我前两天在纽要克收的。不仅正常的拍卖场上咱不输外人，这一类文化价值高的东西好多米国人和二代华人都不太看得懂了，我带回国内去，转手一卖还能卖不少钱呢！”
“所以，你收古玩，是准备卖回国内？”
“正是！”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太叔博鸿。”
“哦？！那你可知道一副宋徽宗的名画，叫做《写生珍禽图》？”
我笑了：“自然知道，此画一轴十二开，各绘鸟雀一种，流传有序，是存世不多的徽宗真迹之一！此画去年刚刚被捐献给国家，由故宫博物院收藏——小生不才，正是捐献之人。”
老人闻听至此，耸然动容，突然冲着我一揖到地，郑重说道：“董某不才，请太叔先生帮我，让珍宝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