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人掷地有声的请求,我这才知道,原来夫子姓董。
来之前我曾设想过洽谈当中可能碰到的诸多阻碍,却万万没有想到董夫子居然听过我的名字,而最后的结果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董夫子冲着我一揖到地,我连忙将他扶起,笑道:“夫子,小生可当不起您的这句先生啊,更不能受您如此大礼!您就叫我小鸿吧!”
夫子泪眼婆娑:“太叔先生年纪轻轻便能舍千金不顾,将国宝捐献国家,自然当得起“先生”二字!想不到我那些老兄弟们的遗愿,终有一天有机会实现了!”
“诸位前辈的遗愿,可是让珍藏的宝物归国?”
“正是!太叔先生是为我手中的东西而来吧?我知道您捐献国宝的事情,信得过您的人品!诸位老兄弟们留给我的这些玩意儿,我可以交给您,至于费用您看着给点,让我能够拿这笔钱改善一下华埠孩子们的学习环境就可以了!而我的要求就只有一个——希望您能为这些东西,在国内找一个好的归宿!收藏在博物馆里或者收藏在真正珍惜古董的同胞手里都可以,能回国就好!”
面对董夫子的殷切目光,我却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沉吟道:“夫子,我的确是为了您手中的古代艺术品而来,您的这个要求对我来说也很容易办到,但除非捐献,我不能保证东西一定进博物馆。如果回国之后被爱惜古董的同胞收藏,我就没法保证收藏者能始终将东西留在国内,更不敢说若干年之后它们不会再度外流!”
夫子苦笑摇头:“这个不妨事,若干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咱们这一代人顶多就只能做好咱们这一代人的事情,往后的事情自有后辈努力。在历史上,别说国宝了,就是江山社稷,又有哪个是万古不朽的呢!”他说着向老楼门外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太叔先生,请吧,我带您去见见我那些老朋友的遗物!”
“咦,东西不在这儿?”我随着跟着董夫子走出房门,疑惑问道。
夫子将两扇破旧的木门虚掩好,也不上锁,洒脱笑道:“自然,我这间陋室四处漏风,自己的东西放这里还无所谓,反正没什么值钱的,但老伙计们托付的宝贝,自然不敢如此轻率!”
于是我跟在夫子身后,步行了20多分钟,从老旧的唐人街来到高楼耸立的曼哈顿岛南端,施施然走进了黑旗银行的总部大楼,直奔办理金库保险柜业务的区域。
在这里存放东西,光是管理费便所耗惊人,虽然不知道生活清贫如斯的夫子是怎么有钱把东西放进来保存的,不过单看这大费周章的阵仗,我也立马醒悟过来,董夫子手里掌握着的这批古董,其价值恐怕要比我之前想象的要高出太多!
果然,银行工作人员直接将我们迎入了贵宾室当中。在董夫子出示了一系列手续,检验过指纹、瞳孔,又输入了一串极其复杂的密码之后,从金库保险柜当中取出的第一件东西,便让我大吃一惊!
那是一把通体乌黑的伏羲式古琴,造型古拙饱满,琴腹之上篆有11字,分别是“御书之宝”“虞廷清韵”和“復古殿”。随着董夫子随手一拨琴弦,雄宏通透的琴声立时在贵宾室当中响起,清冽如铁骨铮铮,古韵悠长。
我眼皮狂跳:“宋代官琴?!”
夫子微笑:“太叔先生果然眼力非凡,此琴乃是我一位老友的身后之物,其人先祖数代皆为藏琴、奏琴的名家。这把琴的名字就叫做‘復古殿’,是宋代开国君主赵匡胤的掌上爱物,其上的‘御书之宝’四字便是太祖皇帝御笔亲题的!”
当前存世最古老的古琴是唐琴,倭国正仓院收藏的嵌螺钿朱漆唐琴被奉为国宝,而曾赠我鸭型沉香暖手的那位老人去年拿出的唐琴“大圣遗音”,更是拍出了945万天价!
唐制华美,宋制婉约,宋琴虽然年代略晚,富丽堂皇的程度也不及前者,但这把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官琴,其价值恐怕比之大圣遗音也不遑多让!
正当我沉浸在“復古殿”的绝代风华,震撼莫名之时,夫子却已经从金库经理手中接过了另外一只箱子。金属保险箱打开,只见防火防震的保护泡沫中间,静静躺着一支长不过一尺的卷轴。夫子将卷轴缓缓展开,画面不大,纸卷焦黄,钤印遍布,一只水墨山羊和一只水墨绵羊静立相对,头部回转呼应。卷末则是几排气势非凡的行书题字:“余尝画马,未尝画羊,因仲信求画,余故戏为写生,虽不能逼近古人,颇于气韵有得。子昂。”
“子昂?!是元代书法四大家之一赵孟頫的画作!”赵孟頫字子昂,书法造诣极高,尤其擅长行书和楷书。虽然后世的书法大家对历史上著名画家的名作多有仿制,但那排漂亮的书法可做不得假。
夫子点头:“不错,此即为赵孟頫的《二羊图》。”
“《二羊图》?”我有些迟疑,“这幅画不是米国某美术馆的藏品吗?”
“呵呵,太叔先生可曾听说过一画揭二之法?”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您是说,这幅画和美术馆里的那幅,便是由一张画揭出来的?!”
夫子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中国古代的书画作品,有在绢布上作画的,也有在宣纸上作画的,但不论在什么材质上作画,装裱和揭裱这两门手艺都是始终与画作相伴的。相传有揭裱技艺高超的匠人,竟能将一张薄薄的宣纸顺着边缘揭开,将一副画作揭成两层甚至三层,实在匪夷所思。这种技艺我之前只听说过,却从没见过实物,今天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然而夫子的展示依然没有结束。很快,贵宾室里便又堆出了另外三卷古画,十来只铜炉,几件瓷器,三五块玉佩,一只精美异常的剔犀漆盒,还有一把明代黄花梨交杌(也就是小马扎),真可谓是品种丰富,蔚为大观。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虽然能算作稀世珍宝的仅有开头两件,但其他东西的档次也都相当不低。我不禁感慨,能让那些移居海外的老一辈华人到死都记挂着的东西,果然没有一件普通啊!
望着这些珍贵的古代艺术品,董夫子目光有些期艾,叹息道:“那些想当年跟我差不多同一批移居到纽要克的老人,现在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临走的时候,割舍不下的心头爱物大多托付给了我,希望我能帮助它们在国内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谁曾想,这些东西放在我手里落了许多年灰,竟是半点回国的契机都没有遇到。现在,我要把这些东西托付给你了,人死虽如灯灭,但落叶总需归根!太叔先生,请您一定不要辜负我的这些老兄弟!”
我郑重点头答应,旋即又有些为难道:“董夫子,不瞒您说,这批东西的数量和档次都远远超乎我的意料之外,其价值之高,我这趟准备的现金怕是有点不太够。您看,要不然我先带一部分回去,等下次过来再把其他的东西接走?”
夫子拿出的这批东西,按照国内的拍卖行情,其总价值恐怕要超过5000万。我要把东西收走的话,摸着自己的良心,起码也要给到人家2000~3000万。而我手里的现金在米国收了一圈东西之后便只剩下260万左右,现在就是把我打死也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所以我的想法是徐徐图之,希望多调集一些资金,分批次将东西收回去。
然而夫子却随意地笑了笑,说道:“太叔先生若能帮助我等老朽完成心愿,这些东西大可直接带走,等你卖出之后,拿出30%来帮助唐人街上的孩子改善基础教育设施就可以了。”
我震惊:“夫子,这……我……”
夫子摆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我而言,只要这些东西最后能留在国内,不论过程如何都没有关系,至于钱不钱的,反正我半截身子早已入土,也用不到。倒是太叔先生年轻有为,这些东西虽谈不上多么价值连城,但我也希望能够以此为您的事业助一份力!那么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我忽然有些疑惑:“董夫子,其实我有点不明白:现在从纽要克回国内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您既然有能力将这些艺术品保存在黑旗银行总部的地下金库里,那么把东西带回国内对您来说应该也不难吧?”
夫子笑得有些凄凉:“太叔先生有所不知,我之所以40多年都回不去国内,是因为当年任气游侠,惩奸除恶,却失手伤人,这才负罪远走他乡,不能回去,也没脸回去了。这些年来我深居简出,一切从俭,其中未尝没有赎罪的意思在!至于在金库保存这些艺术品的花销,是当年老伙计们从棺材本里省出来的一份资本,勉强够用作保管费,但把东西带回国内却是万万做不到了。而且不瞒您说,这笔钱现在已经花的七七八八,要不是您仗义援手,再用不了多久老朽就得靠卖出一些东西给洋人来维持这边高额的保存费用了!”
“把东西带回国内……也需要很高的成本吗?”
“自然,要不你以为我那些老伙计为什么不直接把东西带回去?现在艺术品入境的关税是估价的17%,你算算这得要多少钱!”
百分之十七!乖乖,就以这批东西为例,估价按4000万算,17%就是680万!
董夫子这句话可真是及时的给我提了个醒,要是没准备的话,我就是白拿了人家的东西都带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