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九爷和小六子两人锁好了店门，急不可耐地跟我一起离开报国寺，赶往我存放古玩的银行保险库。
我从米国带回来的这批东西总共40来件，其中能够称得上国宝级的有6件，除了《丝路山水地图》《二羊图》、清雍正粉彩八桃瓶和宋代名琴復古殿之外，还有一件商代玉琮和一件极尽奢华而且非常罕见的明代人物故事纹剔犀漆屏风。除此之外，明代黄花梨交杌堪称历史上最早的马扎形象实物，历史价值非凡；十几只各式各样的铜炉则体现了明清两代文人生活意趣的一个侧面，尤其能够自成系列，也是十分难得之物。而其他东西同样不俗，起码有三分之二都能够称得上是精品之物！
我陪着陆九爷和小六子坐在银行VIP室里，将这批东西从头到尾细细观摩把玩了一番。来的时候是上午10点，等他俩全部看完时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期间这两位连银行业务员帮我们买回来的饭菜都没碰，一直沉浸在古代艺术品的绝伦魅力之中，看得大呼过瘾！
“鸿小爷，您这趟真是不虚此行啊，竟然能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在异国他乡收到这么多好东西！服，我真是大写的服啊！”陆九爷哈哈大笑，显然老怀甚慰，“哈哈，真好啊！能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好东西，等我死的时候，也会少点遗憾吧？哈哈哈哈！”
陆九爷笑得很是爽朗，但我却忽然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等我死的时候？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再联系起之前小六子说的陆九爷有心让他开始接手广纳斋的生意，以及九爷听说我手里有好东西之后那急不可耐的神态，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刚刚看得太入迷，都忘记上厕所了。”小六子缓缓站起身，表情很是尿急，“您两位先聊着，我得去方便一下。”
陆九爷哈哈大笑：“小小的年纪，肾怎么就不行啦？六子诶，注意保重身体啊！”说着还故意拉着小伙子的胳膊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直到小六子脸庞涨得通红，这才放他逃走。
“哈哈，这小家伙，刚才估计我要是再多拍两下，他就直接不用去厕所解决了，哈哈哈哈哈哈！”陆九爷似乎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我看着他这副与往常迥异，似乎游戏人间一般的神态，却忍不住悲从中来。
“咦？鸿小爷，干嘛愁眉苦脸的，不好玩儿吗？”
“九爷，您……”我鼻子有点酸，“您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陆九爷脸上的表情呆了一呆，笑容缓缓收敛，慢慢、慢慢地颓然坐倒。
“鸿小爷，我呀，日子不多喽！”
“病了？”
“肺癌啊。”陆九爷的笑容有些凄凉。
我当时就急了：“那您昨天晚上还出去喝酒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说一声？还有，您又不差钱，咋不去治疗呢？！”
“发现就是晚期，现在已经扩散了。不治啦！化疗太难受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到最后还不是给人弄个半死不活，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我呀，趁着还有点时间，好好享受享受清闲日子，再多看些个宝贝，这样才叫舒坦，也能给小六子多留下点银子不是？我那铺子和经营了大半辈子的人脉迟早都是要交给他的，这孩子从小命苦没爹没娘，除了古玩行里的这点眼力之外也没旁的本事。我不在了，希望鸿小爷您有事没事多帮衬着点。”
“九爷您……放心！”我感觉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最后只能咬着牙，说了简简单单的放心两个字。
“还有，别告诉那孩子，等晚些，再让他知道。”
“嗯……”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我连忙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将泪水挤掉。陆九爷也连忙挺胸抬头，刚刚脸上的疲惫和失落一扫而空。
“哈哈哈，鸿小爷，不知道这批东西里，哪件是您之前说过，能给港商蒋先生看的？”
“额？”我愣了两秒，这才连忙回答道，“哦，哈哈，听您之前说，那位蒋先生收购古玩，是为了给老父亲祝寿用的？”
“正是。”
“那么这件东西真的是在合适不过了！”
“哦？难道……”陆九爷用手比划了个橄榄瓶突兀有致的造型。
“没错，就是那只雍正的八桃纹粉彩橄榄瓶！怎么样，这个档次的东西，您这位主顾总该满意了吧？”
“能满意，当然能满意！而且啊这正是好东西碰到了好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蒋家老爷子寿诞在即，最是能卖出高价！这样，我现在就帮您联系蒋先生，可好？”
“那就拜托了！”
陆九爷拿着电话出去了。我正在琢磨着九爷刚才的话，有些愣神，忽然听到小六子叹了口气：“鸿爷，九爷他告诉您了吧？”
“额，告诉我什么？”我一惊，忙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小六子低着头：“您不用帮九爷瞒着了，我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了他的检查报告。”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六子，你别难过，以后我就是你亲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都可以来跟哥说，昂~”
当小伙子再次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我知道九爷不告诉我真相，是为了我好，同时也是怕我逼着他去医院接受治疗。其实，师者如父，他老人家辛苦拉扯我长这么大，现在他的日子不多了，若说不想化疗，希望平静走完最后一程，我又怎么会去竭力反对呢？！”
两行泪珠自小六子的眼角滑落：“我是九爷唯一的亲人，可鸿爷您说，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我叹了口气：“或许正是像你说的那样，师者如父，所以九爷他才更加不愿告诉你吧。”
“为……为什么？！”
“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父母得了病不给治，是大不孝。听说有些得了绝症的老人自己不想进行副作用太大的化疗，子女也同意，最后却拗不过亲戚朋友们的闲话和议论，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人不人鬼不鬼地吊着一条命。我想，九爷他是不想让你背负这份压力吧。”
门外，九爷讲电话的声音由远及近，已经在跟对面告别了。小六子连忙擦了擦眼泪，飞快得小声说了一句：“鸿爷，既然九爷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就装不知道好了，您也别跟他老人家说。就算以后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不孝，这最后一程，我也要遂了老爷子的心愿，好好陪着他，让他乐乐呵呵地走完！”
“好的好的，那就这样！明天晚上，七点钟林公馆，我们过去找您！”九爷推门进来，同时按掉了电话。
“哈哈，鸿小爷，果然不出所料，这位蒋先生对那只瓶子非常感兴趣！我跟他约了明天晚上，到时候您拿上东西，咱一块儿过去，我也好把这位主顾给您引荐一下！”
“给我引荐？不必了吧，您带着小六子过去就得了。”
“小六子也跟着过去，不过您也得去。这位蒋先生可不仅仅是一个主顾那么简单，他在整个港岛、澳岛和珠三角地区人脉都非常广。您跟他做成了这单生意，还有机会通过他结识南方沿海地区的一大批藏家，我相信以您的气运，日后必然会更加风生水起！”九爷眨了眨眼睛，“到时候，我和小六子可还都等着您提携呐！”
看着一个劲儿朝我使眼色的陆九爷，和一个劲儿点头赞同的小六子，我的眼眶有些发酸。这对师徒之间虽然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但他们的感情和默契，却超过了许多亲生父子。
于生死之中，方见真情！
我连忙点头答应，然后赶紧别过头去，不让两人看到我眼眶当中打转的泪水。
这趟米国之行拿到手的东西里，除了董夫子要求必须要找到好归宿的那批东西，以及我自己收到的粉彩橄榄瓶、王时敏扇面和丝路山水地图之外，还有一部分古玩是我在纽要克街头巷尾的古玩店里淘换来的，价值平平，总共花费的成本也不过是10来万。我当下从这批档次普通的古玩里选出几件交给师徒两人，请他们代为出手。陆九爷见我将保险箱递过来，没有伸手，直接示意小六子接了过去，看那意思，正经是准备把业务全都交给这位徒弟了。
从银行出来时，天色已晚。陆九爷心情大好，似乎把小六子托付给我帮衬之后，一口一直提着的浊气终于长长呼了出来。他说自己在国宾馆有朋友，要请我们上那儿去尝尝全帝都最好的手艺。我本来的打算是中午跟九爷他们聚，晚上则带着许久未见面的小乌兰去吃点好的叙叙旧，但盛情难却，于是干脆去岳筝家接了小乌兰过来，一起跟着九爷前往国宾馆蹭吃蹭喝。
这一顿饭，我吃得味如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