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大餐吃得着实美滋滋,赵宇林发现不愿意当他师叔的师叔,其实并没恢复原样,最明显的迹象,就是这老道士比以往好客热情一万倍。
茅草屋里啥都没有,他居然让赵宇林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到谷外临近的集市去买调料,看军用悍马的内部空间大,还让赵宇林买了两张席梦思床垫回来。
陈思瑶只是眼馋地望了一眼房梁上的牦牛肉,老家伙二话不说,跳起来就是一刀,取下块牛肉就放锅上蒸,那叫一个爽快。
联想多年前师叔对自己的态度,再看今晚师叔那副正经甚至泛着慈祥的笑容,赵宇林一度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十几岁正长身体的时候,住在化龙谷,可是隔三天才能痛快吃顿肉。
“这尼玛几年不见,转性了?”
吃过大餐,赵宇林咬着刷锅竹笤的签子当牙签,倚在门上,看着屁颠屁颠洗锅洗碗的师叔,百撕不得其解。
他绝对不相信老头子是在谷里孤独久了,难得见到人气儿才导致的反常。
赵宇林就没见过像师叔这么像道士的道士,清风炊烟,再寡淡寂寥的日子,到师叔那里都不算难过,与清心寡欲的神仙之间,唯一差的就是还不能餐风饮露。
锅碗瓢盆洗干净,难得勤劳的白马老道又替客人们铺起了床,一切完毕后,嘱咐女孩们天凉早些睡,最后才走到师侄身边:“许多年没见,我知道你小子有话想说,走吧,出去吹吹风。”
赵宇林撇了撇嘴,自己果然是捡来的,叫女生们天冷早睡,叫自己就是出去吹风,谁还不怕冻是怎的?
两人摸黑走下山脊,远离了茅草屋来到镜湖湖畔。
晚间的风愈发清冷,饶是以赵宇林的体质,只穿件贴身毛衣也忍不住抱着自己,挺凉。
夜凉如水,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想问什么就问,别瞻前顾后像个娘们儿,当然啦,你问是你的事,老夫说不说全看心情。”白马老道终于又原形毕露,为老不尊地靠在那棵大柳树上,撩起褡裢,身歪脸斜活像个老二流子。
赵宇林不羡慕师叔穿那么单薄却不觉得冷,秋风俩老头子虽然师出同门,但学的东西截然不同,风老头的八重般若打斗格杀天下一绝,秋白马练的长春功则更类似于养身法门,打架不行但活得久,且不畏寒暑。
赵宇林这种什么心法都没学的,比扛冻自然比不过人家这种开了挂的角色,虽然对方已经花甲之年。
“您在屋子里的时候,对三个女的都很热络,但我看得出来,您不过是在掩盖陈思瑶的特殊待遇,为什么?真看上小姑娘了?”赵宇林问道。
“我可提醒您一句啊,您这岁数,都能当人家爷爷了,再说句不恭不敬的,人家对您这糟老头子也没兴趣啊!”
“死一边去!”
秋白马抬手欲打,想了想,小师侄如今好歹是个大人了,再动不动就打也不像话,便收回手去,拒绝回答:“下一个问题。”
赵宇林歪着脑袋,有种很无奈的无奈,他早就领教过这位师叔的嘴有多硬,不想说的话怎么都撬不出来,只好作罢,又问秋白马与陈思瑶已故的母亲有何干系。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也被拒绝回答了。
赵宇林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不急不迫,这种事还有别的路数打听,比如风老头。
前五十年,风老头跟秋老头俩人如影随形,一个摧枯拉朽雷霆万钧,一个奇门遁甲推算无常,组合起来无往不利,想来风老头对秋老头的前尘往事,十之八九都了若指掌。
而风老头嘴上把门的功夫向来禁不起碰撞,很好问,待什么日子回龙洞村,让这臭棋篓子赢两局,就什么都能问明白了。
“不该问的别总瞎问,问点你该问的。”
秋白马说道:“前些年你托我打听的消息,有着落了。”
“真?”
赵宇林喜上眉梢。
“真。”
秋白马老神在在。
……
……
断云白马。
风老头和秋老头当年的合称。
意思很简单,师兄叫风断云,师弟叫秋白马。当然,这都是他们拜入师门后的道号。
彼时,赣省有座龙虎山,龙虎山有座养丹庐,养丹庐世代只收两名弟子,而两名弟子代代道号都是风断云和秋白马。
作为龙虎山藏得最深的杀招,世上知道养丹庐两名弟子入道门之前名讳的人,寥寥无几。
赵宇林无疑是风老头最亲近的人,但纵使是他,至今都不知道风老头本名叫什么。
新的华夏建立,没有了以前的封建王朝,江湖武林也随之式微凋敝,当年的各大门派一家接着一家垮掉,如今人们口中的江湖,皆然演变成了对黑社会的称呼,道教圣地之一的龙虎山,到了眼下也不过只是处旅游胜地。
圣地变胜地,江湖人尽藏深山老村。
这就是这个时代。
不过断云白马的威名,并未完全随着上一个时代被埋葬,那些有底蕴的大家族,以及南海红墙里的老人们,还有他们的学生子嗣,仍然知道龙洞村有个神拳无敌、医术无双的风断云。
断云擅杀擅治,白马懂算懂听。
秋白马的绝学不止奇门遁甲周易卜算,他另一项声誉斐然的绝招,是打听消息的能力,天底下几乎没有他翻不出来的秘密,即便藏得再好。
当年的他,可谓百事通万事知,想问问题想找人,提着两箱子金圆券和一壶烧刀子去求秋白马,准能如愿以偿。
就是如此善于挖掘行踪秘密的人,现在藏起来,别人自然也找不到他,就像最好的医生另一面也可以是最好的死神,同样的道理。
“别忙说,我先问问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赵宇林半蹲着,食指没入湖水里打着圈圈,荡起涟漪向整片湖面扩散。
白马老道看出小师侄的踌躇,抬手指了指天顶中央的月亮:“说不清好坏,跟那玩意儿差不多。”
赵宇林仰头,眸子映着月光。
空旷的苍穹正中央,有一轮毛乎乎的月亮,倒影旖旎落下,镜湖水中央,也有一轮毛月亮,光泽模糊,不甚清明。
依稀有几朵碎云漫游。
其实今晚的天气并不坏,月亮应是分外洁净皎白,但化龙谷上方飘散着浓雾,折射衬托得天光也格外浑浊。
化龙谷为何这么冷,目前无法解释,这雾却是秋白马自己搞出来的。
“我有些不明白,漂亮的月色不好看吗?干嘛要遮起来?”
赵宇林也指着天上,问邋遢师叔。
“明媚的事物,会让内心蒙尘,浑浊的镜像反而能使人心如明镜。”秋白马手指缓缓下移,指着镜湖。
因为有那层水雾将外界的灰尘隔绝,镜湖的水才如此澄澈。
赵宇林小孩子一般嘟嘟嘴:“我师父就从来不讲大道理。”
“哟哟哟!还你师父,当他面你怎没叫得这么亲?”秋白马被师侄的幽默逗得牙酸。
他这辈子不像风断云得意弟子遍地跑,一身衣钵,始终没寻到传承之人。
赵宇林是风断云众徒弟里跟他最亲近的,但也得了他十之一二的指点。
老来无人送终这档子事,人性淡薄如他,上了年纪后每每想起,也不禁多喝几口烧刀子,辛辣而呛喉。
不过今天,那种苍凉自艾的感觉算是重石落地,不必后顾了。
“行了,您老铺垫得这么明显,我已经做好听坏消息的心理准备了。”赵宇林蹲得太久,腿麻,站起来靠在大柳树的另一侧。
“未必是好消息,也未必是坏消息。”秋白马说道。
赵宇林‘切’了一声,心不在焉:“我师父是个粗俗人,我自打懂事就跟着他,当然也是个人间俗物,没您那么高的思想境界,说就是了,多坏的消息我也只能认命不是?”
“境界不够觉悟来凑,你小子也算不错了。”秋白马呵呵笑着,露骨的言不由衷。
赵宇林心愈发凉了半截,十五岁在这儿住了那么久,没听师叔说过一句夸人的话,今天说了,不是提前藉慰是什么?
“您弄得我都有点不想听了。”
“情绪都烘托好了,不说不行,我憋不住。”
“行,那您说,我听着。”
“那我可说了啊?”
“说嘛。”
“我可真说了啊!?”
“……”
五年前临别之时,赵宇林身无分文,到谷外集市上偷了一只家养芦花鸡,焖成叫花鸡做酬劳,拜托秋白马替他打听孽龙邪券的秘辛,秋白马也答应了。
两人之间的受托与托付,仅此一件,秋白马要说的自然不会是其余事。
所以赵宇林有点方。
神秘到连风老头都摸不透的心法,究竟是何物?
秋白马打听到了,只是看那架势,并不乐观,如果无法吹散赵宇林原本心中的疑雾,到头来让疑雾更浓,或者直接晴天霹雳,那属实是蛋疼至极。
“我可说了啊?”
“哎呀您说嘛!”
连番的吊胃口,让赵宇林终于不耐烦,也让他的期望值降到最低最低,真正做好被泼冷水的准备。
不对,应该是泼冰水。
一只老手从大柳树另一侧伸过来,食指刮着拇指,然后掌心向上摊开。
“五年前不是请您吃过叫花鸡了吗?”
秋白马一本正经的说道:“叫花鸡是请我打探消息的酬劳,这次要的是请我开口的酬劳,那时候你人小没钱,现在可不能拿吃的打发老夫了,破例只能一次。”
白马踏雪,必留遗痕,秋白马从来不做便宜买卖,哪怕风断云请他打听事情,也得付钱。
赵宇林直想骂娘:“您说您成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蹲着,又用不着钱,何必这么抠搜!”
“处境是一码事,原则又是一码事,快点,给钱。”秋白马毫不给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