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太子此时才发现,今日的秋公子穿着一袭紫色的衣衫,前襟和袖口都绣着一簇墨色的竹枝。半指宽的素色束腰带上挂了一枚血色麒麟玉佩,还有一个与衣服同款的香袋。发饰虽是常戴的青羽冠,却又额外套了一枝用金丝拧成的梅花在外头。
“你打扮的如此慎重……”太子的话还未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立即跳了起来,指着秋拣梅的背影问:“就算今日本宫不来,你也会去解决此事?”
秋公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气急败坏的太子殿下淡淡一笑,“殿下若觉得委屈,可收回刚才的话。”
荆自影气的说不出话来,自己堂堂储君,岂能出尔反尔?看着那人的身影缓缓离去,太子爷几乎要将一口牙齿咬碎了,最终也只是顺手折了一桠紫竹以泄愤。
花月坊的事,除了让太子殿下操了点心外,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头疼。
事情刚出,拓跋哈达便亲自到衙门去见林滨,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可他还没见到知府大人,便被白袍将军拦在了府衙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
毕竟身在异国,拓跋王子不敢太过造次,只得回到驿馆同随从商议。他此次来荆除了随从的护卫,还将自己麾下两名得力的爱将带了来,没曾想这其中一个会出这档子事·。
王子同另一跟在身边的爱将赫尔商议良久,可除了劫狱这个下下策,别无他法。
劫狱说起来不过动动唇瓣的事,可要做起来,就是难上加难。先不说大荆与拓跋族之间日渐微妙的关系,没有熟悉监牢布局的人和巧妙的谋划,根本不可能从大荆都城的衙门劫走犯人。
以至于驿臣拿着拜帖进来禀报时,待人一向宽厚的拓跋哈达头也不抬地叱道:“谁也不见。”
“是相府的秋公子。”驿臣精瘦的双手抖了抖,拜帖几乎落在地上,他忙用力拽了拽,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壮着胆子继续说道:“他说,是来给王子贺礼的。”
丞相府的秋拣梅?
拓跋王子抬首定定地看向那张红灿灿的拜帖,皱起的眉头更添几分疑惑。良久,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爱将,沉声道:“让他进来。”
驿臣如获大释,忙应声去了。
赫尔担忧道:“秋拣梅虽然是丞相府的人,可他并未在朝中供职,于沙赤木的事并无助益,王子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拓跋哈达目光幽深地盯着门口,“他身在局中,就不是局外之人。”
关于秋拣梅,拓跋王子仅仅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伴随着文弱、药罐子一类的字眼。拓跋族一向尚武,相较于这个文弱公子,他更乐意听听那位举国称颂的凰翡将军的事迹。之所以会答应让他进来,也只是想看一看那位巾帼女子所嫁的儿郎,是否真如外界传言那般无用。
他还在想着,文弱公子已经在驿臣的指引下进了屋来。紫衣、玉面、淡笑,秋拣梅如此出现在拓跋王子面前,左手拖着一个玉质的匣子,微微欠身为礼,“王子千里送赤兔,机缘巧合为拙荆所得,特备薄礼聊表感谢。”
他将玉匣子往前递了递,伺候在屋子里的侍卫立即上前,将匣子打开检查一番后,才递给王子。
盒子里装着一段紫楠木,虽然难得,却不是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拓跋王子只扫了一眼,看向秋拣梅,眸中的冷意十分明显。
“这是样本,尚有一棵完整的,稍后就送到驿馆。”秋拣梅拱了拱手,语速不疾不徐,“紫楠木做什么都好,尤其是灵柩,可保千年不腐。”
窗外树影婆娑,拓跋王子突然轻笑一声。他对面的赫尔已经将弯刀架在了秋拣梅的脖子上,只要这个文弱公子再敢出一言造次,那把弯刀就会切开白皙的肌肤,甚至能轻易地切断消瘦的脖颈。
秋拣梅垂眼看了看冷光泠泠的刀锋,略带惋惜地看向拓跋王子,“王子自掘坟墓,这份礼物用得上。”
拓跋哈达转着桌上的弯刀,沉吟片刻后,看了赫尔一眼,后者立即收刀退下。他指了指对面的软垫,示意秋拣梅坐下说话。“秋公子若知道荆国国情,就晓得这份礼物有多荒诞可笑。”
秋拣梅环顾四周,摊了摊手,“我已经坐在这里了。”
“本王只是怕你累死了,不好与上官丞相交代。”拓跋哈达抽刀出鞘,从桌上拿起一块绢布细细地擦拭,看向秋拣梅的目光充满了嘲弄,忽的问道:“秋公子师从何人?”
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秋拣梅却认真答道:“有幸得太子殿下指点。”
拓跋王子想起曾经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苍劲有力,携带翻云覆雨的气势,那是荆国的储君,未来的荆皇。他看向对面的人,白皙的面庞难掩病态,实在很难将他同荆自影联系在一处。
他挑了挑眉,将弯刀搁在桌上,盯着秋拣梅的双手慎重地问道:“听闻秋公子从不涉朝中事。”
“欠下的一个人情罢了。”秋拣梅将手往袖中拢了拢,似乎想要掩饰什么,脸上又忽的露出一丝苦笑来,将手伸出来搭在膝上,有些无奈道:“秋某不懂国情,只是闲来听茶馆酒肆的人说说闲话”
拓跋哈达问道:“什么闲话?”
“他们都在抱怨栖霞酒楼的白鱼不是秋山郡产的,味道不如从前的好了。也有人埋怨如今城防兵马司形同虚设,天子脚下也不安全。”秋拣梅抬了抬眼,风淡云轻地看着拓跋族的王子,“拓跋族崇尚自由,王子应当没机会听到这些不像话的话。”
这些不像话的话,正是不可忽视的民意。
拓跋哈达目光幽幽地盯着秋拣梅,并未立时应话,在心中权衡利弊一番,试探性地说道:“一人一事,并不能囊括整个拓跋族,荆皇自能明辨是非。”
“既是是非,断其源头才是一劳永逸之法。”文弱公子始终温润如玉,眸子里切突然析出一丝冷光来,就似破水而出的冰刺一般,“大荆与拓跋的和平,本就为的是无辜百姓。若因维护这层薄弱的关系而罔顾百姓生死,违背两国盟好的初衷,将士手中的刀剑可不答应。”
秋拣梅的话并未令拓跋王子有半分恻隐之心,反倒是有点玩味地注视着秋拣梅的眼睛,“百姓生死是命,将士的鲜血便不计较?”
秋拣梅低了低眉眼,将眸中那一丝寒光敛尽,仍是十分平和地说道:“虽是寸土,岂容旁人染指?”
顿了片刻,文弱公子又开口道:“太子爷的脾气一向倔得很,有人曾说他没用,此次圣上令他全权负责花月坊的事,想来他也要借此事来证明一下自己。”
那位说荆太子没用的人,正是拓跋哈达自己,说那句话时他可没想过会出沙赤木这档子事。他若早知道,也不会在小台池先后挑衅了。
虽是如此,这位拓跋王子却不打算后悔。他目光沉沉,视线一直盯着秋拣梅消瘦的脖子看,就似看见了猎物的猎手,在寻找着最完美的角度下手。可当他的视线上移,接触到秋拣梅淡泊的双眼时,突然间失去了猎杀这个猎物的兴趣。
秋拣梅的双眼平和的就像是一片死海,谁也不知道这片沉寂下面酝酿着怎样的波涛,会在什么时候兴起狂风暴雨。但很肯定,不是在他手中的那把弯刀指向他的时候。
杀他,和杀一只不会奔跑的野兔子没什么区别。
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沉默了好久的拓跋哈达再次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就像是在阴郁气氛中开出的花朵,令沉甸甸的空气也疏散了几分。“沙赤木是本王最得力的战将,舍了他,有什么好处?”
“舍一时,他终归还是王子的爱将,死了,便什么都不是了。”分明是一句威胁的话,从秋拣梅的口中淌出来,如此平缓沉静,仿佛生死人命,真的无关紧要。
拓跋王子沉吟片刻,再次确认:“秋公子但真师承荆太子?”
秋拣梅扫了一眼被搁置在桌上的玉匣子,隔着老远,仍能闻到紫楠木轻悠悠的木香。他敛襟起身,郑重地朝王子揖了一礼,礼数周全,却不卑不亢,“明日便是中秋宫宴,比起草原上的千里皓月,荆国的明月更为含蓄内敛,王子会喜欢的。”
语毕,他慢慢起身,如同来时那般沉稳地退了出去。
脚步声还在廊下,赫尔便着急地说:“荆国不敢开战,我草原儿郎没一个怕战的,若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定呢。”
拓跋哈达偏了偏头,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爱将满脸的义愤填膺,却只能回他一个苦笑,“荆国不是不敢战,而是不想战。”他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眸中冷光泠泠,“虽然今非昔比,拓跋想赢,还远远不够。”
赫尔虽然愤怒,对于王子做的决定,向来只有服从的。只是仍有些不甘,“可沙赤木怎么办?真的要让他在荆国待一年?”
拓跋王子悠悠地道:“这次的事,也算给他一个教训。他留在荆国,也不是毫无用处。”
赫尔顿时明白过来,王子这是另有安排,一颗心也松了下来。
秋拣梅四平八稳出了驿馆,运送紫楠木的车子刚到,他抬眼看了看车上捆绑的极好的木材,有点说不出的后悔。
见到主子出来,停在一旁的蓝顶小轿被利索地抬了过来,待文弱公子上了轿,拐了个弯便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