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的人在花月坊热火朝天地查了大半日,一无所获。就在众人纷纷揣测此案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时,突然宣布结案。
上交到刑部的结案陈词是:夫死,无望自尽。
人证物证俱全,无一处可疑之处。
柳镜画正一门子心思扑在东坡山那件案子上,过目一遍,确定并无错漏之处,便核准结案封档。
听到这个消息,秋、白二人皆是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白凰翡幼年也曾学过女子仪态,只是常年习武,又征战多年。习惯了昂首挺胸,便作不来女儿家的娇羞之态。
下功夫练了一日,虽不至步步生莲,婀娜娇态。却也是款步软腰耐看,青烟纱萝迷眼。
秋拣梅捧着药碗在廊下的阴凉处看着,眉眼弯弯地勾出微笑。不时出一言点评,如:手腕再低些、步子迈的小些这类的话。
白凰翡依言照做,不忘笑侃:“常听外人言夫君不解风情,看来是他们眼拙了。”
白衣翩翩的公子依着翠竹朱栏,低声喃喃:“不解风情的是你。”
二十日,早。
薄薄的一层霜雾掩着青砖黛瓦,风有湿气,拂过枝头,刷的露水似雨点般砸在地上。
皂盖乌帐的马车缓缓地驶离相府。车身是杉木制成的,轻巧便捷,划过混合泥制成青石地面,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车前斜斜靠坐着一个红衫少年,一脸未褪的稚嫩,嘴角只翘起左边一个,叼着一桠臂长的竹枝。手里拎着一根竹子梢细细编制的马鞭,两匹乌蹄月牙马跑的极好,那马鞭更多的是成为少年手中的玩物。
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道上行人稀疏,马车不显山不露水地穿街过市。至东城门时,才到开门时间。
守城的卫兵将把城门推开,红衫少年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八蹄齐踏穿门而过。
马车加快速度的一瞬间,秋拣梅的身子歪了一下,膝盖重重地搁在了矮几上。他的脸上迅速漫上痛苦之色,极力地忍了忍,却还是掩不下去。
白凰翡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对面,眸中神色淡然,却道:“应良,慢些。”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秋拣梅揉了揉膝盖骨,勉力笑道:“无妨,若不加紧些,今日赶不到落脚点。”
白凰翡却未理会他的话,撩起帘子,对外头赶车的应小爷嘱咐道:“择宽敞大道走,慢些。”
少年应了一声,伸脚勾了勾缰绳,马的速度又慢了几分。他将头探进车厢来,狡黠地冲着青衣公子眨了眨眼,“公子早听我的待在相府多好,非要来受这一遭的罪。”
白凰翡的目光在他稚嫩脸上扫了扫。
应良吓得将脖子缩了回来。
秋拣梅轻笑一声:“看来,有些事还得靠武力。”
自那日被摔过之后,天不怕地不怕的应小爷将女将军列为头号敌人,无时无刻不准备着将这颗眼中钉拔了。只可惜,凰翡将军是谁?无论他的暗器从什么刁钻角度投射,她照单全收。
并且,白凰翡并非大度之人,也不会因他年纪小便手下留情,往往将他逮出来便是一顿狠揍。揍人的技法是从军中专门执行军法的老兵那里学来的,不伤皮肉,不伤骨头,专挑奇筋暗穴下手。
每次不轻不重地痛上一个时辰。
如此痛过了十二个时辰,应小爷才明白他家少夫人的与众不同,不敢造次。
“哈达远道而来,不能一睹凰翡将军风采,实乃生平憾事。”
慢悠悠晃荡着的马车停了下来。应良将帘子掀起一个缝,皱着眉头,“有人挡道。”
声音那么大,车内两人都听见了。白凰翡眉间攒上一丝不耐烦,却还是大方地下了马车来。前方官道上横着十数匹骏马,打头的人锦帽貂裘,笑的满脸爽朗和气。
女将军独身立在车旁,月白衣衫裹着矫健身手,晨风猎猎吹散薄雾,高高束起的长发被风拉扯着,腰间环佩胡乱撞在一处。
她清清朗朗地立在城门下,身无旁物,手无寸铁。“王子好生兴致,可想好了如何给我秋山郡民众一个交代?”
拓跋哈达闻言大笑,“小王是诚心想交将军这个朋友,将军又何必对小王充满了敌意?”
白凰翡眉眼上扬,脸上笑容落落大方,“于公,贵族乃我大荆朋友,我国自有外交使臣接待。于私,我与王子并无交情,你拦我车轿在先,迫我下车在后,坏我要事为重。王子这般交友之道,凰翡不敢苟同,亦不敢高攀。”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拓跋王子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笑容锐减,眸中却生出几分玩味来。“若我要你和亲,荆国皇帝可会答应?”
他是第一个长了眼、却对白凰翡说出这样话的人,却没在她幽幽泛黄的脸上激起半点波澜。她只是笑,淡淡的,如云似雾,镜花水月一般模糊。
拓跋哈达也在笑。草原儿女多豪迈,这样的话对马背上长大的女子来说,与夸赞她们漂亮并无什么两样。
可大荆风俗不同,白凰翡也不是草原儿女。即便她官拜大将军,也还是个女子,还是个嫁为人妇的女子。
他笑吟吟地看着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期待着车内的人的怒火。
可等了好久,马车岿然不动,车内无任何声音传来。自然,也无人下来。
坐在马车前踏的那个红衫少年忽的嗤笑一声,就像是沉寂的湖面被突然投进了一粒石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白凰翡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问:“应良,你笑什么?”
“呸……”应小爷将嘴里叼着的竹枝吐了出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撇着马背上的男人。面对白凰翡时,却眨着水灵灵的眼装无辜,“北海有芦,南山有竹,相府有梅,裁冰为皮。”
白凰翡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下的一瞬便笑出声来,就似一朵芙蓉花突然从水底浮在她的脸上,溅起的水花熏染开来。
拓跋哈达不知道红衫少年这句话是调侃秋拣梅的,不解地看着白凰翡,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我被人羞辱,夫君无动于衷,应良的意思是他无心无情。”白凰翡玩味的盯着马车帘子,她心里实在好奇,此刻那张微白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用了‘羞辱’两个字。
拓跋哈达眉心一跳,突然觉得自己错了。
白凰翡转头看向他,眼睛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灼的拓跋王子面容发热。“王子可认为,我夫君是冷血之人?”
秋拣梅是否无情拓跋哈达并不知道,他和这位相府的二公子也仅有一面之缘,但他绝对相信那是个睿智的男人。
他刚才察觉到自己犯的那个错误就是低估了秋拣梅。
拓跋哈达没有任何犹豫地翻身下马,双手握拳抵在胸侧,微微颔首。“拓跋与荆国盟好已达三十余年,两国皆盼睦邻友好,适才不过与将军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相信将军不会介怀。”
“自然,不会介怀。”
白凰翡并非是一个大度的人,有什么怨寻个机会了了便是,不会堵在心头给自己平添烦恼。她说不介怀,只不过是因为大荆与拓跋遥遥千里相距,要雪此辱,似乎有些难度。
她思绪一转,忽道:“如果王子能将那车紫楠木相赠,倒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此言一出,不仅是拓跋愣住了,就是车内的秋拣梅,也惊奇地睁了睁眼。
气氛有片刻的凝重,拓跋哈达突然仰天大笑,朗声道:“赫尔,将那车紫楠木送到相府。”
一整车子的紫楠木虽难得,但荆国到青蜂草原路途遥远,他们不可能拖着那么大一车子材料上路。用原本就打算丢弃的东西来换一个朋友,很划得来。
“多谢,后会有期。”白凰翡大气地拱了拱手,转身上了马车。她进入车厢的第一句话是:“那车紫楠木,我给你要回来了。”
秋拣梅从未见过有人要东西,要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他抬了抬眉,眸中微微含笑,“夫人是需要为夫夸你吗?”
静止了许久的马车又慢悠悠地晃了起来,白凰翡歪着头靠在矮几上,一副可惜的神情。“若非有事在身,拓跋与大荆又路途遥远,定不止一车楠木。”
早知道白凰翡睚眦必较的性子,秋拣梅哭笑不得。他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动作靠在车壁上,脸上的神情已经平顶下来,低声道:“刚才我没下车……”
白凰翡阖了阖眼,静静等着他把话讲完。
有风扯开了车帘,湿气透过一条缝往里头钻。秋拣梅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袖,脸上慢慢地渗透了一丝白。他看了看伏在矮几上的女子,忽然就没声了。
“你若是下车,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白凰翡换了一只手撑着头,闭着眼打了个哈欠,“据我所了解,拓跋哈达性情乖张,反复无常,几次三番惹恼了人,却又马上认错。他如此,无非是在试探大荆的虚实,想看看三十年过去了,这头踩在他们身上的猛虎有没有打盹儿。”
她忽的抬起头来,看着秋拣梅笑道:“无怪乎太子器重,夫君之才,拜为王师也不为过。”
秋拣梅垂首苦笑一声,娶妻如此,何其幸哉?可有时候,他也盼着这小小女子能多与他计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