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雾渐渐散开,露出枫城的轮廓来。昨儿还是青黄交接的枫叶一夜殷红,满城尽载如血的风华。
在枫林深处,刑部那扇漆黑的樟木门几个日夜不曾闭合。
女子穿着青格子的粗布衣裳,素色荆裙下露出一双绣了一瓣血红曼珠沙华的黑布鞋子。头上包着一方素帕,鬓边簪戴一朵白纱堆成的曼珠沙华。
虽是个乡野妇人的打扮,却叫人无法忽视那张脸。
她的眉不画而浓,唇不点而娇,尖俏下巴,挺拔的鼻梁。漆黑的瞳孔却似珠玉般圆润光泽,一眼望去,就像是盈着一湾春水,不时泛起点点涟漪。
她挺直了脊背跪在刑部门口的三级木阶下方,落叶簌簌而下,在她身后铺成一片血色。一双白皙柔嫩的手捧着一纸状书高举过头顶,袖口往下划去,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腕来。
那只手腕上,纵横交错地盘着几条狰狞的伤疤,不细眼瞧,就像是一朵褐青色的曼珠沙华。
“小女琉璃月,有冤案要禀,求见柳大人!”声音已经沙哑,却丝毫也没有减弱,一遍一遍地高呼着。
门前值岗的两个卫兵稍显不耐烦,却又碍着对方是女子,不好动粗。其中一个又耐着性子道:“你要报案,该往衙门去,随便找个人问问便知道怎么走了。咱们大人日理万机,没时间见你的。”
跑到刑部来伸冤的人不是没有,只要稍作解释,他们便会知道往衙门去。可琉璃月在门口跪了半个时辰,两名卫兵将话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她仍旧无动于衷。
另一个性子显然没那么好,见女子还在高声念着那句话,登时冷下脸来,喝道:“你若再纠缠下去,便要将你拖去打板子了。”
琉璃月眼都没有眨一下,目光定定地望向门内,仍旧哑着嗓子重复:“小女琉璃月,有冤案要禀,求见柳大人。”
她喊了很久,也期盼了很久,可直到夜色缓缓地笼罩枫城,将她身后那片血色的汪洋也掩在黑暗中。那扇门内,除了一颗摇曳的青松,再望不见一人一物。
柳镜画一双灰溜溜的眼好几个日夜不曾闭上过。
秋拣梅说了一句兵部火药局,柳镜画听懂了什么意思,可要办起来,却难如登天。即便是兵部负责小台池的安防,抵多是负责换防的小队长受到牵连。
他将徐凯带到刑部问了半日的话,这个中年汉子一口咬定兵部内部并无问题,一切是他罪责,即便死刑也认了。
案子问到这一步,想要再往上拉上一级都十分困难。更遑论火药局与此事无半点瓜葛,要将他们牵扯进来,更是难上加难。
柳镜画每每询问荆庭,这位二殿下皆是含糊其辞。不是让他彻查,便借故推脱,一句实用的话也没有。
荆皇虽没定期限,可越拖下去,对查案就越是不利。眼看着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位老尚书头上的白发又添了数根。
刑部的卷宗室设在最里边,时不时能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很轻很若,却像是催命的符咒一般,令年迈的老尚书有些焦躁起来。
卷宗室不能见明火,窗纸是用透光很好的白纸糊的,院子里的火光能映照进来。老尚书歪坐在一塌零散的卷宗之间,双眼充满了血丝,却比往日里还要睁的大些。
他一遍遍地翻看着自己从前审定的案子,想从中找出些经验来。可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什么也没找到。
除了,自己已经老了这件事,什么也没找到。
柳青书同刑部其他官员一同立在外头,那个微弱的声音如同魔障一般传入众人的耳中,在他们心上撞出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没有一个人想去了解,这个声嘶力竭也不肯罢休的女子究竟有什么冤情。
东坡山涧的那桩案子,不仅是压在刑部尚书心上的一块巨石,更是一把悬在刑部上下官员头上的利刃。一旦这把利刃掉落下来,池鱼遭殃。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敢心存侥幸地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小镇。
老掌柜双眼精明,目光扫了扫三位住店的客人,讨巧地道:“咱们这最好的上房还剩下两间。”
“一间便够了。”一身月白男装的女子说道,清冷目光四处打量着,看也不看老掌柜,将一锭足有五两的银子扔在柜台上。她又补充一句,“烧几桶热水,煮几个鸡蛋,我们明早就走,其他不必准备了。”
老掌柜的将银子拿在手中掂了掂,皱巴巴的老脸舒展开来,乐呵呵地让小二将三位客官带去房间。
小二将三人带到房间后便走了,虽是上房,却也只是比普通客房干净整洁些。
文弱公子还未说话,一直跟在二人身后拎着包袱的红衫少年却不满地抱怨起来,“一间上房要不了半两银子,几个鸡蛋值几个钱?与其白白便宜了他,少夫人怎么不多要一间?”
颠簸了一日,秋拣梅身体发软,又进屋便靠在桌上歇气。白凰翡将屋子里的门窗打开透气,从包袱里拿出秋拣梅的干净衣物准备着。
红衫少年四下一看,整个屋子就一张床、一张放着矮几的榻椅,一张圆木桌、两个莲花凳子,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一件可供人歇脚的家具。
他更觉苦大仇深,“那五两银子也花的忒冤枉了。”
女将军走过来在他额头敲了一下,淡淡吩咐道:“去看看他们的水烧好了没。”
应小爷有点不甘心,可他不是白凰翡的对手,不想挨揍,就只能乖乖听话。抱着秋拣梅要换洗的衣物,不情不愿地离了屋去。
不多时,小二将煮好的鸡蛋端了上来。
白凰翡让秋拣梅把裤管卷起来,直到露出被撞的淤青发紫的膝盖。她用娟帕包好煮好的鸡蛋,覆在撞伤的地方,轻轻地揉动。
灯火巍巍,女将军单膝跪地,专注地盯着那块淤伤。脑海中浮现男子脸上无法隐忍的痛苦之色,薄薄的唇紧抿着,一句话也没有。直到揉破了两个鸡蛋,她脸上的神情才稍有松动。起身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个拇指大小的葫芦瓶,将里头的药水撒在淤伤处。
秋拣梅将裤管放下去,目光追逐着女将军的一举一动。看她将那个葫芦瓶仔细地收入包袱中,看她将榻上的矮几移开,看她铺床叠被……
那本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那双手上布满了时间也无法涤去的伤痕,那张脸被岁月的风沙遮盖了容光。而那个人,此刻是他秋拣梅的妻。
白凰翡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神情凝重专注。
忽然,她扭头看着秋拣梅,蹙了蹙眉,“兵部火药局如何与东坡山的案子扯上关系?”
秋拣梅怔了一下,袖手拨了拨桌上的灯台,将火光移开了些。他摇了摇头,低眉道:“这两件事本无任何联系,想扯上也难,就看那位尚书大人了。”
白凰翡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坐在床上苦思了一会儿,“既如此,你又何苦误导人家?”
秋拣梅笑道:“我既为太子谋事,凡事当为他虑。朝臣德行不好,对他不利,我自然要设法拔除。”
“啧啧……”女将军咂咂舌,眸中大放异彩,嘴角却挂着一丝讥诮。“太子得你相助,两年内,必定声名大噪。”
文弱公子淡淡地摇头,他脸上的苍白还未褪去,灯光在青衫上跳跃着,银白的纹理时不时泛出点清冷的白光来。他并未理会女子话中的奚落,垂首看了看自己双手,忽的问道:“若有遭一日,真如哈达所言,荆国需要夫人和亲保全,夫人如何抉择?”
白凰翡根本没将拓跋哈达的话放在眼里。荆国立朝数百年,每一寸疆土都垒满了亡者的尸骨,每一条山川河脉都是被鲜血染过的。每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都不会允许有人来践踏这个国家。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便当我死了吧。”
偏僻的小镇到了夜里就很冷清,只余田野蛙声踩着秋的尾巴,断断续续地传来。
白凰翡的话令秋拣梅胸腔一跳,仿佛那颗心随时会蹦出来一样。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坐在床上的人。
女将军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圣上若让我和亲,必是荆国到了存亡关头。”
文弱公子收回视线,起身从包袱中翻出一张羊皮地图来,认认真真地摊在灯下。他细细地看着,一边问道:“依照夫人之见,有没有可能在两年之内灭了拓跋族?”
他的思维跳跃太快,饶是睿智如白凰翡也跟不上。不过,反应过来后,她还是想了想,“没可能,即便花上五年的时间,也不敢断言能灭拓跋。”
文弱公子抚了抚下颚,“拓跋不灭,夫人便有和亲之险。两年之内,我必拿出个灭拓跋的可行之策。”
他说的那样认真,淡然,就好像是煮水烹茶闲敲棋子。
白凰翡将身子靠在床方上,也很认真地笑着回了一句:“夫君既有此志向,是大荆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