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史记载:大荆庆德二十六年冬至,一品军候白奕将军破敌于东坡山脚,生擒洛、渡二王。至此,为期三月的五王叛乱彻底结束。
荆皇奖赏了此番参与平叛的大小将领,关于五王的处决却迟迟未曾下旨。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上表请斩。唯有上官谦在朝中说过一句:“请圣上尽早处决。”
而在这场战役中,率领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的那位女将军,就这样悄无声息从历史的洪流中抹去,仿佛在这场来去匆匆的叛乱中,从未有过如此一人。
除了那个喜爱男装的女子,还有一个病体羸弱却只身入敌营、凭着自己无双智计诱得敌军内讧崩塌的瘦弱公子,也未曾出现在史书中。
枫城今年的冬天也没有雪,满城红枫早已落尽,却被人缠上了殷红的绢布,又将国都裹入一片红色的海洋中。每一个从这片血色中走过的人,却都清晰地记着,就在城东门外,东坡山脚,曾经被鲜血染透。
那鲜血溅入国都,溅入每个荆国子民的心底。比红枫鲜艳,比烈火滚烫。那是荆国的将士,用生命守护这片土地的军人。
东坡山上那块残碑,被重新修整。那个小小的亭子,也被裹上金漆,盖上官印,挂上了皇帝亲笔书写的‘烈士陵’三个字。
冬至一过,便是新年。
今年的枫城比往年更为热闹,人们仿佛要用这个新年扫去五王叛乱留在心底的阴霾。就连一向冷清的上官府与白家,也在门前挂上了红色的飘纱,为这片红色的海洋添了一分艳丽。
除夕夜,依照惯例,荆皇于望月阁设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帝王双眼迷离地往一品军候身后望去,疑惑地问道:“怎么不见凰翡?”
雪眉下的瞳孔突然一收,白奕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高位上的君王。与此同时,场中歌舞一停,数十双眼齐刷刷地落在荆明正的身上,不过刹那间,又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白凰翡——那个领着五王作乱的女将军,在叛乱初平后,便彻底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仿佛这偌大的荆国,并无此人。
可刚才,醉眼迷离的君王口中,确确实实地呼出了那个名字。那个被众人可以忽视,却又切切实实烙印在众人心中的名字。
无论是从前的巾帼女将军,还是荆太息之女,那个女子,曾经无数次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公孙幽是与皇帝同坐的,所以那一声‘凰翡’,她比任何人都听得清楚明白,心里的痛也比任何人要清晰。
当年,她们姐妹二人同入皇家。妹妹性格爽利,择了从武的荆太息,而她性子一向文静,看上了性子同样安静的四皇子荆明正。初入皇家,二人的身份便已经明确了。一个太子妃,一个皇子妃,再过几年,便是一个皇后,一个四王妃。
她们对于自己的身份都十分清楚,也十分甘心,以为如此便是一生。可最后,王妃成了皇后,而太子妃,成了公孙墓园中一块残碑。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太子夫妇之死,可她不敢相信自己看上的,会是那一个心狠手辣残害手足的皇帝。这些年故人入梦,她一遍遍地询问,一遍遍地解释,每每一身冷汗醒来,独自在冷帐中无声痛哭。
这些事,她不敢与自己的夫君明说,更不敢同儿女讲,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心底的痛苦。
时隔二十几年,旧事再次被人翻了出来,当她得知那位不怎么入眼的女将军是小妹之女时,那些被强压在心底的痛苦一瞬间涌了上来。她听着前线传来的战报,整整三个月,原本以为只待战事一平,便能见到她了。
她想问一问当年的真相,是否但真如传言那般,真是当今圣上弑兄夺位吗?她想再看一看那张酷似自己,却又更像小妹的脸,想将那个孩子拥在怀中,给她旁人不能给与的温暖。
可,入宫领上的将领中没有她,押入天牢的人没有她。白府、相府都没有她的踪影。就像二十六年前的妹妹那样,悄无声息就消失在她视线里。
一向雍容的公孙皇后,独自在云宫中哭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她如常地画眉描妆,用浓重的胭脂将红肿的双眼遮盖起来,又变成了那位端庄大方的公孙皇后,有条不紊地主持着除夕夜宴。
可当她从帝王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眸中微光一闪,忙低头掩去。片刻后再抬起头来,已经盈满了笑意,雍容地道一声:“圣上醉了。”便吩咐甄熹摆驾回紫武宫。
皇帝摆驾而去,皇后也随着去了,除夕夜宴就此散了。朝臣、宫嫔各自离去,一切如同往常一样,似乎那一场才刚绝在东城门外的惊哗,并没有发生。
只是在登云道上,面有醉酒之态的上官丞相,头一遭没有顾忌地叫住了白老将军,肃然地问:“将军但真不知道白凰翡在哪?”
白奕转头看了他一眼,须发白眉间,是一贯的冷冽淡然,就连声音,也与平时无任何不同。
他说:“她既然嫁入相府,便是上官家的人,相爷怎么问老夫要人了?”
“可……”面对这位与自己老师同门的人,上官谦从骨子里尊敬他,实在拿不出站在朝首指点江山的气势来。只是将自己挺直的腰板弯了弯,低声道:“自叛乱平定后,小儿也不知所踪,应该是去寻她去了。那日将军破敌后,就但真没见过白凰翡吗?”
白奕声色不动,凉凉道:“相爷是在质疑老夫?”
“不敢!”上官谦的头又低了低,筹措了半晌,那些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却在喉咙间打转,再发不出一个音来。
老将军垂眉看了看这个在自己面前一向谦卑的当朝相爷,眸中微微一颤,挪动了脚步。行了几步后,还是道:“经历了这些事,她再怎么坚韧,也须得时间缓一缓。或许等她想通了,便回来了。或许会就此离开,再也不会出现。”
声音到了这里,便断了,只剩下脚步声还在继续向前划去。直到下了午门,老将军铿锵的声音掠过两旁林立的十二生肖石柱,缠绕着夜风飘进上官相爷的耳中。
“至于令郎,他又不是三岁小娃娃,你担心他做什么?”
上官相爷浑身一颤。他忽的想起初次见到秋拣梅时,年仅七岁的孩童躺在微阳下看书,在得知自己身世时,那张只能脸上浮现出不该属于孩童的淡然与老成。以及他回到相府后,面对沈青刁难时、控诉她罪行时的镇定、以及他将丞相夫人犯罪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时的坦然,都像极了他的母亲。
那个立于尘埃顶端的女子,一直用一种淡然的态度活着。
可自从白凰翡进入梅庵后,秋拣梅变了。从他主动提出要去淮阳、再到答应帮助太子、再到此番随军出征。他分明厌恶着那些阴诡谋略,可为了白凰翡,他去做了。
他说与她同甘共苦,是但真与她生死与共的。
许多年前,曾有人告诉过他这样一句话:秋拣梅——三秋阅尽独拣梅!梅姬说,谢谢你。
那个陪着梅姬走完最后一程,尔后独自将她的孩子抚养长大的酒家女子,如此淡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上官相爷轻轻地呢喃着那个名字,微微仰头,漫天星辰迷离了眼,眼角析出的泪花已经收不住。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后,才慢吞吞地挪动了脚步,身影却又挺得笔直。
这个除夕,离枫城十里之外的茅草屋内,素色锦衣长袍的文弱公子正坐在灶后,翻看着一本压的扁平扁平的菜谱。
灶台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竹制的菜板上躺着两条奄奄一息、只能扇动腮帮子的梭鱼。一旁的木盆里放着从集市上买来的各类蔬菜。
茅屋里点了一盏油灯,不时有风钻进来,调皮地逗弄着本就灰暗的灯光。那灯火每每跳跃一下,文弱公子的眉头便皱的更深一些,直到两团眉毛皱成了一团,他终于有些认命地将那本菜谱搁下。生平走一遭,对着两条梭鱼露出了幽怨的眼神。
屋外传来脚步声,很快,脚步声便来到门前,又传来一声木头撞击木头的声音。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裹着青衣大氅的男装女子拎着两坛子酒,得意洋洋地道:“我所料不差,这屋子后面果然埋了好酒。”
素衣公子转头望去,酒坛干净,并无潮之态,显然埋存的人处置的十分妥当。他十分勉强地牵出一个笑容,“夫人……”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青衣女子已经将酒坛子搁在木桌上,往灶上一站,眼中的笑意渐渐变成了惊诧。随后,又是一脸担忧地看向灶后的文弱公子,“夫君既上不得厅堂,又入不了厨房,我跟了你,是不是有点亏?”
秋拣梅哭笑不得,十分怅然地扬了扬手里的书,坦诚道:“理论都懂……”
“实践不行?”白凰翡淡然地瞥了他一眼,认命地褪去大氅,挽起袖口,又将挂在墙上的麻布裙系在腰上。
秋拣梅讪笑两声,“正所谓君子远庖厨……”
女将军将菜刀握在手里转了个圈,手起刀落间,那两条梭鱼立刻被大卸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