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早产了两月,从呱呱落地时便被冬月列为重点保护对象,说他十指不沾阳春水,丝毫不为过。入了相府后,这些事也有旁人去操心,他这一生,连厨房都不曾踏进过几次。
而白凰翡生是武人,连做女红的时间都少之又少,更遑论炒菜熬汤这般浪费时间的事。她这一生,也极少进入厨房。与锅碗瓢盆沾边的时间,大概只是行军途中,将一口吊锅悬在篝火上热一热带着的干粮。
两个不会炒菜的人,在公孙忏的茅草屋居了几日,皆生起了回府的念头。就在二人准备关门走人时,这间小茅屋的主人回来了。
秋山郡一趟,连日赶了数千里,公孙先生仍旧精神抖擞。看着被两个后生弄得一团糟的灶台,一团雪花眉蹙到了一起,连连叹气道:“后继无人,后继无人!”
托老先生的福,大年初五,二人终于吃上了一顿热络的午饭。酒足饭饱后,秋拣梅自觉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就要入屋去。
白凰翡一把将他拉着坐下,目光迥然地看向对面的老先生,笑道:“没什么话夫君不能听的。”
秋拣梅眸中一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询问的视线转向了对面的老人。
老人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缓缓点了点头,默认了他在跟前。神色淡然地说:“上官谦为了寻你二人,几乎将周遭几个城翻了个遍,你两个倒是会挑地儿,老头子这间屋子,鲜少有人来。”
女将军扬着满脸的笑意,目光往屋子后头撇了撇,“早听说公孙先生爱酒,停云酒肆的酒恐怕也不能与您这里的相比。”
公孙忏抽了抽嘴角。上次匆匆一面,他只是觉着这女娃心里装了太多,有意点拨了两句。如今看来,那些压在她心底的往事,似乎也该散去了。只是一想到后院那片绵竹下埋着的状元红,不知还剩下多少,也有点肉疼。
他又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方又将视线重新落在女娃娃脸上,沉声问道:“你想不想去见见他们?”
白凰翡脸上笑意不减,语调平缓道:“我是白家人,入公孙族的墓园,实在没什么道理?”
寒风穿过竹林,悠悠然地挑起了老先生满头的霜发。他眸中一亮,追问道:“你就但真没想过要认祖归宗?”
白凰翡唇边浮现了一丝苦涩。“身为人子,当报父母生育之恩,这么多年凰翡一直追查生母,也正是为此。双亲既亡,自当为他们洒扫祭祀,不断香火。可自古忠孝难两全,若这份孝要以一场血雨腥风来尽,他们九泉之下,未必能安心。”
她这一席话,令公孙忏眸中那一丝光更为璀璨,更是浮起了一丝泪花。他的唇颤了好久,方开口道:“不枉你母亲十月怀胎,不枉白柠枫以死相护,不枉圣上信你如初,也不枉那老匹夫一场教导!”
他这三个不枉,说的十分轻松。可落在白凰翡耳中,却是她这条命如何来之不易。无论当年那些事真相如何,她的存在注定是个隐患。但凡这些人无一丝怜悯之心,这世上就不会有她白凰翡的存在。
这三月来,她随着叛军一路路走来,心里却愈发的清明。老将军的铮铮铁骨,荆皇的开明政治,以及荆国上下的盛世繁华,都是说服她放下过往的理由。
往事总是难回首,公孙忏敛起眸中那点哀凉,将目光转向了秋拣梅。开口问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秋拣梅垂眉,低声道:“父相一身刚正,他倾尽全力辅佐的,该是一代明君。”
“好!好!好!”公孙先生连赞三声,尔后仰天大笑,“老头子这一生,有好徒、好女、好友,足矣。”
这简单明了的一句话,便给予那些人无上的肯定。
两个后生相视一眼,神色皆是一片淡然。
初七,复朝。
枫城知府林滨,一本奏折参到了荆皇的案上。奏本中所述,乃是和硕公主诬陷停云酒坊老板娘毒害她一事,不仅派人砸了十里酒坊,更私下用刑,将人绑入自己府中。而事后他查明真相后,公主仍是一口咬定是冬月的酒有问题,派人将刚刚释放出狱的冬月一顿毒打,至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紧接着,又有好几本折子递到了案头,皆是参和硕公主当街行凶,罔顾律法的。
此事就发生在昨日,街上许多人亲眼目睹和硕公主身边的人行凶,而公主府的暖轿就在一旁。
荆皇将折子略略过目,神色莫名地看向当堂弹劾的几位朝臣,淡淡道:“既然证据确凿,按律办了便是。”他目光悠悠然地落在林滨身上,“你身为枫城知府,还要朕教你怎么办案吗?”
林滨艰难地跪下,禀道:“凶案发生后,微臣立即率人去拿人。可和硕公主搬进了公主府,不在相府。”
荆明正怔了一下。荆国以法治国,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和硕只是一个公主。她居在公主府也罢,居在相府也好,这都不会成为她逃避律法的屏障。
见圣上神色怔忪,上官谦提醒道:“公主府是从前的太子府改建,圣上曾有言,除了和硕公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行闯入!”
荆皇这才恍然记起,这话他是曾说过,三年前和硕出嫁时,是宣了明旨昭告天下的。所以,即便林滨身在知府一职,即便他上头还有个刑部尚书,这些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要入公主府拿人,唯有圣意。
这本该是件当机立断的事,可荆明正扫了满朝文武一眼后,面色沉重地闭了口。他先为国君,后为人父,知晓这天伦在后,国理在前。
他犹豫了半晌,没说明诏的话,只是问:“那酒家女如何了?”
林滨回道:“还在昏睡中,即便能醒来,恐怕也要留下些后患。”
荆皇叹了口气,道:“宣太医去瞧瞧,无论什么药,尽数满足。”
林滨代冬月谢了恩,仍旧板直了身体跪在地上。见圣上并无发明诏的打算,他俯身叩了头,再次请道:“请圣上御旨,微臣才可入府拿人。”
荆皇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略有不满地扫了林滨一眼。半晌后,才咬着牙道:“朕给你明旨……”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殿中来,绕着群臣后背,到甄熹身边,在他耳边言语了几句。
甄熹面色一震,连忙告知了荆明正。后者眸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尔后灼灼目光扫了白奕与上官谦一眼,似有未尽之言。
上官丞相与白老将军皆是一震,什么事,能比当下和硕公主这件事,还让圣上为难的?
荆明正的目光再次扫了朝臣一眼,尔后目光沉沉地看向林滨,摆了摆手道:“白凰翡已经入府拿了人,送到衙门去了,你回去罢。案子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满朝文武官员浑身一震,目露惊讶。他们惊的,不是有人闯府拿人,而是因为这个人是白凰翡。
那个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十年、立下了硕硕战功的女将军;那个率领五王叛乱、一路与荆国为敌的皇家女;那个战败之后、消失了半月有余的白凰翡,她出现了。
她消失的无声无息,回来时却又再次在朝野上掀起了轰动。就如往常,她以女儿之身参战、她破了敌军、她封将挂帅、她传来捷报、她卸甲嫁人、她为女官、她领兵造反……
如今,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满朝文武的视线。也让年前那桩惊天哗然的叛乱再次在回荡在他们的脑海。一双双眼直直地看着高堂上的君王,无声地等待着。
等待着君王给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给那些在这场战乱中死去的冤魂们一个交代,给这个天下一个交代。
可很久很久,君王只是用淡然的目光回视着他们,并无一言。直到甄熹一声‘退朝’的高唱,堂上君王起身拂袖而去,满朝文武这才反应过来,皆是一声喟叹,满怀心事地离了金銮殿。
白奕与上官谦并未走,余下朝臣散尽后,甄熹果然入了殿来,请二位大人前去紫武宫叙话。
二人整了整衣襟,无声地往紫武宫去,直到日落西山,他二人才从那座辉煌的宫殿中踏了出来。
彼时,老将军神色已经一如往常的肃然,双手负在身后,昂首挺胸,步子却迈的极其的缓慢。
跟在他后面的上官谦终于不再是阴郁着一张脸,那些沉甸甸在他心头压了数个日夜的东西随风散了个干干净净。他脚步微微加快,却始终比前面的白奕慢了三步。
二人默不作声地结伴行了好远,直到出了午门,步上落马桥。上官相爷才颤悠悠地问了一句:“圣上此举,但真好吗?”
老将军眸色悠悠地望向了天际,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说了一句:“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不过是王者身在高位,肩上担的责任多些,牺牲的也就多了些。偶尔无伤大雅的任性与多情,这天下人,会谅解的。”
上官丞相略略思索片刻,忽然便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