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弯了轿杆子的蓝顶小轿在府衙前停下,身宽体胖的知府大人从轿中滑出,步履生风地进入大门。
门前宽阔的庭院中,黛衣白袍的女子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拧着五花大绑的相府大公子,神情十分淡然。周遭围了一圈的衙役努力保持脸上平静,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眉梢,却让他们的平静不攻自破。
楼满风奉命守在公主府外,是以,白凰翡手持血如意进入公主府拿人的过程他都十分清楚。一见林滨回来,立即过来,将前后经过与他细说一番。
林滨脸上表情变了变,上前行了礼,他视线往上官伯乐身上瞟了瞟,后者立即瞪着他挣扎起来,似乎要说什么,只是嘴里塞了一团布,只能发出些呜咽声。
筹措半晌,知府大人想起白凰翡还担着个八府巡按的名头,犹豫着问道:“不知白大人将驸马爷绑来作什么?”
白凰翡笑吟吟道:“上官伯乐自认当街行凶,与和硕公主无关。罪魁祸首已经带了来,还请大人秉公办案。”
林滨的视线再次落在上官伯乐的身上。拇指粗的尼龙绳将他上身缠了个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对于白凰翡那句‘自认’的话,也有些怀疑。他拱了拱手,努力地将头压下去,道:“按照我大荆的律法,不得对嫌犯动用私刑。驸马爷这般模样,下官怀疑白大人有违规之举……”
不等他把话说完,女将军不耐烦地抬了抬手,顺势将手里的人推向知府大人,蹙眉道:“我揍他是为私怨,与此案无关。”
林滨接住上官伯乐,将他嘴里塞着的布团扯出,瞪了白凰翡一眼。后者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大人若治罪,凰翡绝无怨言。”
得了自由的上官伯乐揉了揉自己双颊,疼的龇牙,却仍是冷笑道:“将军好手段,只可惜嫁了秋拣梅那个病秧子。”
女将军挑了挑眉,“上官公子体魄强健,就勿要让小女子替你顶罪。”
上官伯乐待要说话,却听得身旁的林滨一声怒喝:“将嫌犯带下去,严加审讯。”
立即有差役上来,将上官公子‘请’了下去。
白凰翡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嘴角挑起一个冷笑,正待转身离去,却被知府大人叫住。
“白凰翡当众行凶,罚十杖,即刻执行。”知府大人满面肃穆,说完后,又补充一句:“阿风,你亲自执行!”
女将军愣了愣。
小队长也跟着愣了愣。他望了白凰翡一眼,再看看自家大人,犹豫了片刻,方道:“白大人是钦差,官居二品,按律,大人没资格对她用刑。”
林滨嘴角抽动一下,连带着整张脸上的肥肉都颤了颤。他眸光沉沉地看着对面的人,咬牙道:“本官将大人移交刑部,照样逃不脱律法的制裁。”
白凰翡点了点头,肯定道:“柳尚书向来嫉恶如仇,我若落到他手里,绝非十杖能了事的。”她朝知府大人抱了抱拳,嬉皮笑脸地道:“不如,就在这衙门内了了吧。”
“胡闹!”林滨气的浑身的肥肉都抖了起来,可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面还是个女人,一个曾经领着五王造反的女人。他盯着白凰翡看了老半天,终于泄气地罢了罢手,道:“罢了,今日的事,权当是相府的家事。来日上官公子若要寻仇,本官也不会管。”
女将军笑吟吟地道了谢,又长揖到底,正了容色,再次道:“多谢林大人。”
林滨转过身往屋子里去,冷漠道:“只要大人莫说下官徇私便好。”
白凰翡起身看向他的背影,低声说道:“林大人的恩情,我夫妇二人铭感五内,若有遭一日大人有所求,必定全力相助。”
林滨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沉沉地看着他,皱起了眉头道:“这偌大的荆国,并非只有大人一人肯为国卖命。”
女将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慢吞吞地离开了衙门。她的身影一出现,在衙门口大树下搭着蹄子的赤兔马立即凑了上来,十分欢喜地将头凑到了主人面前,很明显地邀她上马。
白凰翡笑了笑,拉过马上的缰绳,刚要上马,却被人叫住。
“白将军……”
这个声音耳熟,白凰翡上马的动作一滞,循声望去。只见来人身着绯红官服,官服前襟绣着一只四只爪子皆白浑身漆黑的云豹。方正脸上大鼻阔眉,硕大的双眼是常年杀伐的人才会有的肃杀之气。
“秦将军……”白凰翡将插入马镫的脚放了下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眉头上扬,笑吟吟地拱了拱手,“秦将军刺的那一剑,给自己刺了这么件四品官袍来。”
秦烈海满脸从容,与那个跟着二王谋反的憨厚将军并无什么不一样,只不过眼中多了些精光。他拱手还礼,道:“将军这场戏唱的不错。”
白凰翡想了片刻,终于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站直了身体望着他。虽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眸子里却已经有些狠戾的精光,仍旧用平淡的声音说道:“七万叛军兵临城下,若非白奕,国都破,江山易主已成事实。”她微微扬起嘴角,冷哼了一声,“你们还当我在演戏?”
秦烈海明显地愣了一愣,压低了声音问道:“难道,将军不是同白老将军商议过的?”
他满眼的惊诧无法掩饰,实在是因为这场战役,令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若非二人商议过,老将军怎会冒险绕道敌军身后,又恰好夹击在东坡山下?若非演戏,她率领五王造反,事后皇上收押了参与叛乱的所有人,唯独将她这个罪魁祸首给忘了?
见他一副百思不得解的样子,白凰翡却没打算为他解惑,辞了一声,策马而去。
自从相府二公子失踪后,整个府邸都被一股不知名的沉闷气氛笼罩着,小厮丫头出则不敢阔步,入则不敢喧哗,实在憋屈的很。
就在今日,这股子阴郁的气氛终于散了,因为二公子又回来了。上官相爷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甚至连常年居在庵中的娘子也出来走动,还说要给下人改善伙食。
门前的小厮喜滋滋地讨论着晚间的丰盛晚餐,目光时不时往门下石阶上一撇,看到那个跪的笔直的消瘦身影时,眼中露出一抹不忍来。
其中一人劝道:“应小爷,你先回去吧,公子已经吩咐了,今后再不许你进相府。”
另一个也道:“就是,平时你总嚷着要离开相府,如今公子放你走了,你怎么又死乞白赖地要进这个门?”
秋应良满脸寒霜,牙关紧咬,静静地跪在石阶下,目光静静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马蹄声疾,赤兔马的四蹄几乎是贴着少年发丝跃过。马上的男装女子勒马回身,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神色倔强的少年,她眸子里微光一动,心肠却半分也没软下来。
翻身下马时,说了一句:“要跪往旁边跪去,别挡了道。”
秋应良听话地往旁边挪动,一直挪到石狮子后头,才停下来。紧闭的大门缓缓地打开,那双倔强的眸子里,忽然浮现了一抹希冀。少年努力地探头往里头望去,可待那一抹黛色的身影进入后,门又缓缓地合上。
他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可片刻后,他又将头抬了起来,仍是倔强地盯着那道朱漆大门。
白凰翡悠悠然地踱回梅庵,远远地听见了秦文的声音。正待走近细听,院门忽然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着僧袍的女子来。她目光微微惊讶,没迎上去,只是立在那株光秃秃的银杏树下看着那女僧。
那女僧回首关上院门,一抬眼,见了她,雍容的眉眼间也稍稍露出了一丝惊讶。怔了片刻后,她捻着手中禅尘,单掌合十上前,微笑道:“你果然是他的孩子,眉眼像极了。”
白凰翡倒是听说过相府内有位出家的二小姐,只是不知道她嘴里说的是哪个他,因此只颔首还了礼,并不答话。
上官甫又将她打量了一番,转身入门,显然是要与她谈话。
白凰翡眼中微动,跟了进去。二人在院中的凉亭内就坐,她犹疑了片刻,方唤了一声:“姑姑?”
上官甫抬起眉眼,望向了虚空,眼神迷离,唇畔却含着清丽笑容。默了片刻,她才漫声说道:“本是准备了好些话要与你讲,可眼下,却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女将军眉眼微低,问道:“他们但真是病逝的?”
“伤重不治。”故人已去,陈年旧事本是伤感,何况是曾经爱而不得。即便伴了青灯古佛数十年,上官甫的声音中仍有些轻微的颤动:“那件事,他们谁也没错,错的只有老天爷。”
白凰翡深信那几人的为人,当年的事或许但真有隐情。可这个隐情到底是什么,竟然令他们如此忌讳,自己这个当事人连知道真相的资格?
她眸光微微一动,舔了舔干燥的唇,还未问话,忽然听得屋子里传来秦文一声怒喝:“秋拣梅,你疯了吗?”随即,娇俏少女摔门而出,看也不看院中的二人。
秋拣梅随后赶了出来,却只是追到门边,眸色担忧地目送少女离去,未置一词。眼见庭院中对坐的二人,他缓步上前,见过礼后,方解释道:“冬姨伤重,所须的几味药甚是难求,我想亲自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