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常年沙场征伐,心思一向诡谲难测,所以她问出这个问题,众人并不奇怪。
只是她这个问题太过刁钻,刁钻到荆皇默了好久,灌了一口酒后,方缓缓地摇了摇头,“判臣群起窃国,皇位到了他们手中,腥风血雨经年不息。何况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太过诱人,朕非圣贤,将来一日,必定会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但并非现在。”
君王神色复杂地看了太子一眼,这一眼中,是期许,也是歉然。
荆自影自然知道君父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这权力令人留恋是真,可若真是利国利民,他相信这人定会如当年的皇伯那般,将手里的皇位拱手相让。只是,五王并非贤明君主,而他这个太子火候不够。
思及如此,他偏头看了白凰翡一眼,眸中汇聚了不解。这些事,他不信白凰翡想不通彻,可她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片刻后,女将军冷笑一声,语带调侃地将话题转回,“圣上不曾征战沙场,这几个月来,那三万枉死的红甲兵,不曾入梦吧?”
六个月前,这位女将军托着三万红甲兵红绳结发立在明堂之上,要求还他们一个公道。六个月后,沧海桑田一番更替,她的目的从未变过。
她要为三万红甲兵沉冤昭雪,要让那些埋骨黄河道的忠魂得以返回故里。
那桩事本是荆痕做下的,他已经伏法下狱,要为三万将士平冤,本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可白凰翡要的,显然不是这个容易。
荆皇布下的这盘大棋中,有很多弃子。三万红甲兵、起兵的五王、淮阳仇念乃至她白凰翡都成为了这盘棋局中的弃子。这些弃子中,唯有她留了下来,虽然不知今后如何,但她既然不再是一颗弃子,她就要为昔日的兄弟们讨要一个公道。
或许,荆皇一怒之下,还会将她作为弃子丢弃。
可白凰翡始终是白凰翡。
她征战十年,铮铮铁骨,并不因为一个姓氏而改变。她为三军统帅,那些兄弟将身家性命交到她手中,她便要负责到底。人死不能复生,正因为如此,她才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那颗浴血战过的心,才能继续沸腾,她挺直的脊背上,才不会如负千斤。
可她所求的,是要这个立在权力顶端的男人承认错误,要堂堂的一国之君,将那些阴冷晦暗公诸于众。
荆明正是荆国的皇,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牵动着荆国上下。三万将士因他一手布下的局枉死,即便非他本意,也将在荆国掀起不小的风波。
他看向白凰翡的眸光中,已经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视线透过女子带着清浅笑容的脸,仿佛看到那个跪在明堂之上为自己求一个‘大不敬’的兄长。这父女二人何其的相似?一旦决定的事,刀山火海义无反顾。
同样的铮铮铁骨,同样的倔强任性,同样的让他无可奈何。
“你父亲枉死也不可不再追究,为何偏偏放不下此事?烈士陵朕已经修了,太子殿下也已经亲自祭酒扫墓,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女将军满面笑容,言语却收起玩笑之态,“他们为何而死,天知地知,在座我们知道,可后世百姓不知,三万红甲兵遗孀不知。”
她今日仍旧穿着黛衣常服,只因天气阴寒,在外头套了一件白底银纹对襟宽袍。她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两截青缎,将宽袍袖口绑在手腕上,用火钳夹起小火炉上的酒壶,起身一一为在座的人斟酒。
斟到秋拣梅时,她手上动作顿了顿,片刻后,还是替他满上了。却不等秋拣梅有所动作,自己将酒端起来吃了个干净。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替自己满上一杯后入座,“荆痕曾鼓动红甲兵遗孀行刺于我,被我识破后,她们曾同我说过。丈夫远征在外,她们心中担忧,可一想到这盛世和平是用夫君血汗换来的,即便再痛再伤,也可以忍受。”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酒,神色淡然,语调很慢,“朝廷成立机构,为将士家属解决生计,这也是她们能安心的原因。可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们,她们的丈夫没有死在敌军马蹄之下,却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统帅手上。”
分明没醉,她眸中却染上了迷离之色,“圣上常言依法治国,您治下这开明盛世,立志不让国中任一人蒙冤。难道,就要让这三万将士死的不清不白吗?”
她这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令在座几人,皆讶然无语。
女将军慢吞吞地啜完杯中酒,站起身来朝堂上长辈揖了揖礼,尔后转身离去。
秋拣梅也忙起身告辞,追了出去。
女将军立身在宽阔的登云道尽头,微微仰着头打量金銮殿。巍峨灯火映着白底银纹的对襟长袍,衬出那张脸上并不明显的苍凉之色。
文弱公子来到她面前,拢在袖中的双手伸了出来,替她将耳边的发丝细细捻好。轻声地问道:“今夜还长,夫人可有想去处?”
白凰翡沉沉一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转身步出午门。于落马桥头停步,小厮立即驾着马车过来。她只让秋拣梅上了马车,自己从车上拿了一副画,静静地立在车旁。
寒风呼啸,女将军将身子靠在车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车内的秋拣梅闲聊着。二人从风花雪月聊到古今传奇,月圆聊到月缺……
须发白眉的老将军从午门阔步而出,上了落马桥,下了落马桥。身后跟着步态微憨的当朝首相。
元宵节的凛冽夜风中,女将军迎了上去。面对这个育她教她二十余年的老人,那张蜡黄的脸上,头一遭露出了一抹舒心的笑容。她将手中画卷递到老将军面前,笑吟吟地道:“爷爷教养之恩,凰翡无以为报。这幅画我无资格留下,思来想去,还是该归于白家方妥。”
老将军已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微微一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幅画,展开。画上男子纶巾儒衫,作画之人画工并不佳,可那画中之人眉宇斜飞,眸光灼灼,自是一副侠肝义胆的模样。
双眸一颤,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踉跄了几步,身体抵到了落马桥头的石柱时,方停了下来。他将一幅画来回看了个遍,忽的仰天悲笑,喃喃念道:“是老夫错了,是老夫错了!”
他如此念叨着扬长而去,也不将那幅画收好,任由画上的男子在凌冽的寒风中风姿飒爽。
白凰翡深深地看了上官谦一眼,弯腰揖礼,问道:“父亲可有轿辇来迎?”
上官谦微微一怔,马车内的秋拣梅也撩起了车帘子,两道视线惊诧地落在了女将军的身上。
女将军未觉任何不妥,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上官相爷这才反应过来,道一声:“有。”他朝虚空招了招手,歇在偏巷中的红顶小轿快速抬了过来,停在他面前。上轿之前,相爷再次偏头瞧了瞧自己小儿媳妇,似乎今夜初见一般将她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后,露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神情来,低声道:“你二人也早些回去。”
目送红顶小轿走远,白凰翡才转身上了马车。
秋拣梅在她那一声‘父亲’之后,眸子里的讶色就不曾褪去,待她上了马车坐下,嘴角便漫上一丝笑来,打趣儿道:“父亲被你吓的不轻。”
女将军伸了个懒腰,满面轻松,合眼养神,并不答话。
马车内高高悬着几个明黄纱袋,袋子里装着小虫子,经由颠簸发出微弱的光来。秋公子借着微光打量对面的人,满心满眼的欢喜按捺不住,禁不住伸手替她掸一掸发上露珠。
女将军趁势顺着他的手倒下,将头枕在他膝上,背部搁在案上,褪去鞋子的脚瞬时便搁在了坐垫上。
秋拣梅笑了笑,提醒道:“你这样睡,明儿起来腰背会痛的。”
女将军左右挪动着,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喃喃道:“行军途中风餐露宿惯了,有一处遮风避雨也能睡得安稳。”
这句话,很显然令秋公子十分受用,可那笑意漫上眼底,顷刻间便被担忧与心疼掩盖。他解下身上外袍,将白凰翡的头微微抬起,软和的袍子一点点地塞进她的头下。
许是嫁为人妇后,疏于锻炼。第二日,白凰翡一早起来束发,手将抬了一半,便‘哎哎’叫了两声,抚了抚自己的腰背,目光有些哀怨地看向秋拣梅。
秋公子正在穿衣,闻言看了她一眼,好笑道:“说你还不听。”他将棉绒锦衣系好扣,将玄色外袍搭在身上,便行了过来,接过白凰翡手中的犀角梳,替她将发丝一缕缕地梳理好,束在头顶。
一面调笑道:“夫人从前就寝,都是这般不安分的吗?旁人一夜醒来,束发不乱。你倒好,每早都须重新梳理。”
女将军对着铜镜挑了挑眉,眸中略有不满,“我自幼好动,你若嫌弃,一纸休书就可。”
秋公子转身从案上取来她的袍衣,替替她穿上身后,才温和地说道:“我不过说了夫人一句,夫人这脾气也委实大些。”
白凰翡微微一笑,正欲答话,门外却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大早的,你夫妇二人腻与不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