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痕被判在二月十二斩首示众。
二月十一,夜。
白凰翡黛色男装,拎了一个食盒,踏进了大理寺的大牢。
荆痕的容颜十分俊,即便吃了两月的牢饭,面颊有些消瘦,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外貌。见到白凰翡时,他双眼仍是含着淡淡的笑意,一如往常,并未因身处牢房而有丝毫的改变。
白凰翡将带来的碗碟一一摆开,是从栖霞酒楼买来的,一条松花白鱼、一盅乌鸡贡丸汤、一叠醋溜牛肉丸子、一叠灌汤包,外加两瓶好酒,两个粗碗,两双银筷。
这些菜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对于吃了两个月窝窝头的荆痕来说,还是极具吸引力。还不等摆好,他已经走了过来,坐在桌旁。手上与脚上的拷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白凰翡只看了一眼,未曾放在心上。自己也坐下来,分了一瓶酒给他,碰了一下,仰头灌了一大口。她喝酒一向是如此,却是走一遭被呛了个面红耳赤,扶着桌子咳了半晌。
对面的荆痕抿了一小口,笑道:“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心里揣着恨,那些害死荆太息的人,你都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只是你不敢罢了,而我,替你做了。”
他一筷子将整个鱼头夹起,在白凰翡的面前扬了一下,颇有些得意地道:“或者说,你借我的名义,做了你内心想做的事。”
“那又如何?”凉凉的声音带着笑意,白凰翡缓和过来,抬首瞧着他,“你要死了,我却还活着。”
荆痕拨弄着碗里的鱼头,将鱼骨一块一块地挑出来,放在桌上。他嘴角微微向上翘,脸上一直保持着平和的笑容,“败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因为你活着,比我活着有用。”
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嘴里,自顾自说着:“时间越久,你就越会发现,那些人的宽恕,会一点一点地累在你心上,然后将你压到崩溃。当你承受不住的时候,藏在心底的恨,就会在一瞬间涌上来,蚕食你的理智。”
在他的软言细雨中,那个鱼头只剩下一堆摆在桌上的鱼骨,支离破碎。他又将将整条鱼也夹入自己碗里,一点一点地挑出刺,十分享受那嫩滑的鱼肉。
“你比我更有能耐,你知道如何彻底摧毁这个国家,手足相残又算得了什么?届时父子反目,夫妻成仇,那才好看。”他的脸上一直有笑容,可说出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白凰翡未动桌上的菜,只是灌着酒,静静听他说。直到他问:“你可知道那三万红甲兵究竟是怎么死的?”
女将军平淡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问道:“秦家?”
荆痕丝毫也不诧异她能查出秦家来,继续道:“毒药确实是秦家提供的,但下药的,却是他们自己人。”他抬眼,眼中笑意更浓,“你说,会是谁呢?”
白凰翡猛然地摇了摇头,没答话。三万红甲兵全军覆没,唯一逃出生天的,不过一个赵韩武。可那个人,是红甲兵副将,是曾经与她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兄弟。他的血,也曾染红疆土。他也曾为兄弟们落过泪。
“我绑了白漓江,控制了整个离崖,他拖着那一身重伤,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离崖到枫城,千里之遥,什么地方杀不了他?”荆痕挑刺挑的很快,雪白的鱼肉大块大块地落进他的嘴里,慢嚼细咽。不多时,那一整条鱼,都成了他腹中填充物。
他放下了筷子,提起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干裂的嘴唇被酒水一润,痛似刀割。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笑却因为这痛意更浓。
白凰翡仍是摇了摇头,仰头灌着酒。
荆痕啜了一会儿酒,又提起筷子夹菜。牛肉丸子滑嫩的很,夹了几次没夹起来,索性用单支筷子串了起来。
“再说说那些红甲兵遗孀,你知道我是怎么说服她们的吗?赵韩武亲笔手书为证,你明知三万红甲兵前去是死,却并未阻止。”
‘啪’的一声,釉着富贵花开的青花瓷盘撞在墙上,碎成几片。几粒牛肉丸子滚落在地,被灰尘裹住。
荆痕看着筷子尖上仅存的美食,悠悠叹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白凰翡袖口一抬,银筷脱手而出,将他手里的筷子打落。同时抬脚一踢,一阵琳琅声后,桌毁物倒,一片狼藉。
女将军从长靴中拔除短剑,剑锋闪过,冷刃已经逼在荆痕脖子间,将他逼退到墙角位置。
“我同你,从来不一样。”她咬着牙,目露狼光,狠狠地瞪着眼前人。“荆痕,我永远也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荆痕喘了两口气,面上的笑容有些松动,但还能勉强维持。他低眉看着脖间的剑锋,这个人已经不是头一遭拿剑对着他了。比起上一次的怒不可遏,这次,她显然冷静了许多,剑锋未曾割破皮肤。
“在你眼中,我是怎样的人?”他问了一句,不等女子回答,又自己回答道:“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狼子野心?这些词放在你身上,难道就不是?你还记得你手上沾了多少血吗?还记得这五月来,在你的命令下往前送死的那些人吗?”
短剑轻微地颤了颤。
荆痕的声音还在继续,“白凰翡,你曾经率众反过,就一定会在那些人心上埋上一颗怀疑的种子。只需要一滴水,这颗怀疑的种子就会成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到那时,不是你死,便是荆国亡。”
短剑再次抖动了一下,却是白凰翡收剑入鞘,插回长靴之中。她脸上漫上一丝笑,云淡风轻,似水中月镜中花,分明看的真切,却又觉遥不可及。
她望着荆痕笑了三声,一笑他不知悔悟,身陷仇恨中不可自拔。二笑他愚昧至极,死到临头妄想就将自己拉下去。第三声,她怜他这一生,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三声笑过,转身离去,再无停留。
大理寺的监牢地处偏僻,出了高墙,外头是漆黑的长街。今夜的星空弦月星子,不至于让那段凄冷的路变得阴森,却依旧叫人不寒而栗。
女将军孤身步入黑暗中,背脊挺拔,却不由自主地拢了拢双臂,想要将心底冒上来的那股寒意赶走。可直到回了相府,那股寒意仍旧在,如影随形。
已是子夜,秋拣梅早已睡下,整个梅庵灯火阑珊,寂静无声。她是翻墙出去,又翻墙回来的,没人知道她出去过,包括秋拣梅。
她轻手轻脚地换上睡袍,却再无睡意,从厢房取了一坛十里醉,拿玲珑九转蛇血杯,一个人在凉亭中自斟自饮。
一早,秋拣梅醒来时,看了看一旁叠的整齐的薄被,眼眸中划过一丝担忧。但很快,他便将忧色藏了起来,穿衣洗漱。
院子里传来青姑的惊呼声:“小姐,你怎么睡在这里呢?”几声脚步后,又是一声惊呼,音调比刚才还高些,“天呐,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秋拣梅系上月白薄衫,开门一看,青姑正吃力地将白凰翡从凉亭上扶起来,一旁有红儿兰儿帮忙。
文弱公子侧身一旁,示意她们将人扶到屋子里。
正此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回禀道:“公子,荆痕昨夜在狱中自尽了。”
秋拣梅看了白凰翡一眼,后者此刻已醒,只是神志不清地傻笑着。听到这声,她的手在虚空胡乱抓住,连声道:“这不可能。”
那小厮惊奇地看了少夫人一眼,在文弱公子目光询问下,解释道:“他用鱼骨割腕自尽的。”
“鱼骨?”白凰翡醉眼迷离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甚觉熟悉,待要细想,却又觉着头疼。
秋拣梅眉头微微一蹙,示意青姑扶白凰翡进屋休息。领着那小厮走远了些,才问:“圣上怎么说?”
小厮回道:“圣上有旨,死便死了,拖去乱葬岗喂狗。”
“你找几个可靠的人去看着,待他们走后,刨个坑将尸体埋了吧。”如此淡淡一句,文弱公子便不再说什么。
小厮应声而去,秋拣梅整衣束冠,出了梅庵,往主院去。
白凰翡这一觉睡到黄昏,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青姑熬了一碗驱寒的姜茶, 一碗醒酒的甜汤,半哄半劝地喂她喝下,才稍稍好转。
听闻荆痕自尽的消息,女将军支枕倚着,半晌,道:“死了便死了呗,左右都要死的,早死几个时辰和晚死几个时辰,没什么区别。”
青姑不知道外面这些,看了她好几眼,搁碗坐在榻上,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姐和姑爷吵架了?”
白凰翡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青姑道:“您昨儿个就在外头睡了一宿,今早姑爷也没说什么。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白凰翡随口问:“他去哪儿了?”
青姑睨了她一眼,“老婆子哪里知道?”
女将军不在意地笑笑,刚要翻身下床,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又倒在榻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