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决过后便是春猎。
往年的春猎,只要白凰翡在,总是她拔得头筹。她不在的时候,基本就是太子殿下独领风骚。
今年的春猎,太子殿下已经做好了陪衬的准备,可惜,女将军感染了风寒,上不了马拉不了弓,春猎索性也不来了。
这个消息,比起去年将世家公子小姐中两个极端撮合在一起的那一纸诏书所引起的喧哗,所逊色多少。
白凰翡是谁?
五岁骑马十岁拉弓,十五岁有高人传一手傲血枪法随军出征。二十岁挂帅,手握三军帅印。这样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女将军,感染了风寒?
太子殿下拉着传信的小太监追问:“你确定她不是摔断了胳膊腿儿?”
太子妃瞪了他一眼,打发小太监出去。她替太子理了理团龙云袍朝服,道:“殿下安心上朝去吧,臣妾这就去向母后请旨,往相府去一趟。”
不管怎样说,白凰翡也算是荆国功臣,何况她如今恢复了郡主身份,更是荆家的人。如今他病了,太子妃前去探看,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不过,荆自影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他不知道那位女将军心头对自己的芥蒂消了没有,若是在公孙无虞的耳边吹了什么风,日子可不好过。但他的这个担忧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便领着小太监去早朝了。
公孙无虞收拾妥当后,便入了云宫去给皇后请安。又说起白凰翡生病的事。
对于这位姨侄女,皇后也是挂心的很。只是碍着身份不便出宫,偏生白凰翡又不愿入宫来。经了那么多事,她摸不准这位女将军的脾气,不敢贸贸然招她入宫来。听闻她病了,不等太子妃开口,便嘱咐她前去相府探看。
得了皇后懿旨,公孙无虞忙回宫换了装束,带上一堆东西前往相府。
今日的相府格外的热闹。
听闻止戈郡主病了,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子弟,不论有无交情的,都携带重礼上门,美其名曰是为探看。大大小小的礼物箱抬进相府,连人带箱的一并被赶到了门口。文弱公子立在门前,弯腰一句:“拙荆病重,不堪受扰。”,将众人拒在门外。
白漓江与琉璃月是特殊的,他二人两袖清风,独门独户,被文弱公子迎了进去。
太子妃的车驾到了相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前六个小厮站成一排,持杖而立。石阶下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轿辇,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礼品。
她也是特殊的,小厮禀了进去后。秋公子亲自出门相迎,着人将太子妃带来的礼物抬进梅庵。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悻悻地打道回府。
公孙无虞没见过秋拣梅,但他的名字却如雷贯耳。太子殿下与相府二公子交好,每每有了难为之事,往梅庵走一遭,回去后往往就解决了。她对这位秋公子又敬又奇,却也没想过要探究他。
她和白凰翡见过几面,很喜欢女子爽朗性格。但是身份所限,不可与她深交。如今一个为郡主,一个为太子妃,同是荆家的人,自然就好来往了些。
当她看到病容憔悴裹在春华被子里的女将军时,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琉璃月与白漓江也在屋子里,二人也正笑话白凰翡这幅样子,因太子妃前来起身行礼。但脸上的笑却未曾褪去。
白凰翡露出一张黄中透着一点惨白的脸,瓮声瓮气道:“恕凰翡不能给殿下请礼了。”
青姑已经搬了一个垫了灯草的软凳过来,太子妃落座后,笑道:“我比你痴长一岁,按礼,你可唤我一声姐姐。”
白凰翡目光转了转,没应话。
公孙无虞也不尴尬,让来探病的二人也坐。同白凰翡说了些闲话,说起殿下记挂着她,让她安心养病。
女将军虽在病中,神思却分外清明。公孙无虞这一趟,是替太子拉关系来了。她也不是厌恶,只是懒怠卷进朝中是是非非去,因此只是回以一笑,并未作答。
太子妃出宫,时间上有规定。公孙无虞不便久留,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起身告辞。路过琉璃月身边时,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笑道:“这位姐姐好生靓丽。”
琉璃月退后一步,屈膝行礼,道:“民女琉璃月,是凰翡的师姐。”
太子妃虽觉着这个名字耳熟,却也没有深究,又看了她一眼,方抽身离去。
她一走,屋子里不知名的沉闷气氛顿时散去,琉璃月笑着打趣儿道:“如今摇身一变郡主,连太子妃都赶着来巴结了。”
白凰翡皱了皱眉。虽然她这话没错,但巴结这一词用在公孙无虞身上,着实有些过了。毕竟,这个女子一心一意为太子着想,所行所言,并无什么过分之处。
琉璃月挨到床边坐下,朝她眨了眨眼,问道:“听说你小时候,常欺负的太子翻不了身,他见了你就跑。”
“师姐怎么知道这些?”白凰翡将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拿过一旁的靠枕支起上半身来,“陈年旧事,谁嘴这么快?”
“太子来酒肆吃酒,自己说的。”琉璃月随口道,上下打量她一番,接着刚才未尽的话题,问道:“整整一坛十里醉都给你喝光了,你倒是能耐的很。和秋拣梅吵架了?还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不过是想看看那十里醉是否但真如传言那么厉害。”白凰翡随口应道,偏了偏头,视线落在白漓江的身上。见后者一直闷声闷气地立在一旁,唤了一声:“漓江?”
白漓江没反应。
琉璃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白凰翡,识趣儿地辞了去。路过白漓江身边时,推了他一把。
少年将军跌在床前,一抬首,迎上的是女将军询问的视线。他满面窘迫,面红耳赤地爬了起来,局促地立在一旁。
“坐。”白凰翡指了指公孙无虞坐过的那个凳子,蹙眉问道:“有什么话说出来,我未必能帮你,但憋在心里总归不好。”
白漓江筹措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和李小姐的婚事。”
早已料到会是此事,女将军并未多言,只是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白漓江道:“云尘走了,她说这一生都不会再见我。”
“她待你果然情真。”白凰翡喟叹一声,记忆中那个女孩荆钗布裙,头上总是包着一方碎花帕子,说话时腼腆地搓着衣角。这样一个小女子,实在很难和那个触柱而亡的烈性女子联系到一处。
可的的确确是她,在得苦苦等待的男儿,即将迎娶别家姑娘时,万念俱灰,只求一死。
她的韶华妙龄都在等待,而余生,不知道会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度过。或许,她会在某个地方结婚生子,幸福美满。又或许,她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继续做那个等待的梦,直到老死。
可不论怎样,她走了。在这并不公平的三人之间,她选择了退出,保下了白漓江。
而白漓江呢?
眼前这个少年将军,十五岁便跟在她身边,整整七个年头,风雨无阻。他少不经事的少年,到如今独当一面的将军,他得到的与失去的,都不是他想要的。
功成名就是为她,可真的功成名就了,却要失去她。
这份怅然,这份伤痛,作为长姐,她未曾经历过。但她经历过儿女情长更难的抉择,那时家国大义的取舍。她尝过的痛苦,比他更疼更伤。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法开口劝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明知道他心中之痛,难道要装作视若无睹吗?
“长姐……”白漓江低低地唤了一声,语气有些哽咽,“你征战沙场十个年头,他们说解你兵权便解你兵权。五王叛乱,他们用你来当诱饵……”
“别说了。”床上的女子双眼微微一眯,这些事她清楚,并不需要旁人来提点。“李姝不错,好好待她。”
白漓江眼圈微红,还要说什么,被女将军拍了拍后脑勺,怒骂道:“堂堂飞羽营大将军,整天哭鼻子,将来如何接掌白家?”
少年将军微微一怔,不解地看向她。
白凰翡解释道:“爷爷年事已高,白柠枫未曾留下一子半儿,白家后继无人。若非将来要你继承宗族位置,爷爷也不会煞费苦心为你安排这门亲事。”她叹了一声,“老爷子一生忠于荆国,他所行之策,皆是国家大义在前,个人私情再后。你与云尘的感情,他知道,却不得不拆散你们。一如当初我下嫁秋拣梅那般。”
说着说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当年的太息殿下,为了荆国,甘愿放弃皇位。同样是承教于他,你我二人的牺牲,实在算不得什么。”
少年将军咬了咬唇,终究是一声哭出,声嘶力竭。
门外,文弱公子静静站了半晌,听那哭声传来,只觉心头一震。低了低眉眼,转身离去。
倚在廊下的紫衫女子眸色幽幽,抬眼瞧着漫天白云聚聚散散,悠悠然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