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文弱公子那张波澜不兴的苍白面庞,楼云飞强压了几日的烦躁情绪痒索索地爬上心来,面上也跟着露出一丝不耐烦,声音有些发凉地道:“满风全力配合秋公子,也望秋公子莫要戏耍我。”
秋拣梅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身,将他请入堂中。又回身嘱咐酒肆伙计好生照料赤兔马,自己随后跟了进去,关上门,同楼云飞于堂中落座,方语调轻松地问:“殿下给了楼队长多少时间?”
楼云飞微愣片刻,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还是答道:“殿下并未指定时间。只是长久拖下去,难保不会耽误殿下的事。”
秋拣梅微笑道:“既然殿下没限定时间,你又何必着急?设防布卡一样没落下,官府的人也在四处缉拿。即便传到了太子耳中,也不是你楼队长不办事。”他抬了抬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袖口的翠竹,脸上笑容更盛,“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殿下但真怪罪,楼队长只消将秋某推出去,相信殿下也不会降罪于你。”
楼云飞的眸子里倒映着对面那人苍白面孔,将他自己的脸色也晕白了几分。他开始深切地怀疑,自己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人身上,是否是个错误的决定?可除了地毯式的搜寻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招数来。
细雨无声,这位楼队长的心里却是风雨飘摇,寝食难安。他静静地瞧着秋拣梅,半晌后,终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既然秋公子无法,我便自作主张了。”
秋拣梅含笑点头,并不答话。
楼队长忍着满腔的焦躁,起身礼节性地抱了抱拳,扬长而去。
待他离去后,秋拣梅才从袖中将那张微微湿润的麻布取出,摊在桌上,兀自盯着思索了半晌。尔后叫人取来油灯、纸笔等物,将麻布烘干后,沿着上头纵横交错的墨迹水渍描摹出来。
半盏茶后,简单的线条跃然布上。较为显眼的线条连成几个字:安,勿念。
秋拣梅脸上荡开一抹彻底释然的笑,可一会儿,那笑容便淡了下去。他抬了抬手,一直侯立在门边的石敬夫立即上前来,拱了拱手,问:“公子有何吩咐?”
秋拣梅道:“你派几个人沿着赤兔马的脚印去查,看看它是从哪里来的。另外,给宁古、蒙古的人去信,叫他们不必寻夫人了。”
前一个石敬夫还能理解,可这后一句话,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抬眼看了看文弱公子,见他并没有余话,明了地应了一声,下去办差了。
秋拣梅将那匹麻布看了又看,又将包裹麻布的包袱也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定自己没遗落任何东西时,才让伙计端上一个火盆,将布匹扔进去烧了。
看着那麻布化为黑糊糊的一团,他眉眼低垂,思虑着问道:“楼云飞是什么反应?”
静静立在楼梯口的钟梵应道:“他派人回枫城去了。”
秋拣梅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叹了一声,“楼启云死了近十年,当年为他诊病的是德高望重的李愧,这个时候再去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
钟梵默然。
秋拣梅又问:“枫城那头有什么动静?”
钟梵应道:“云宫封禁未解,宫里由凤妃主持大局,进展对太子不利。金水村的案子也不顺利,怀安王似乎有意压制此事,只让王清晨揪出几个当事的差役,将他们流放了,又把兰超县换了县令,这个案子便算是完结了。”
秋拣梅眉间露出担忧之色。二妃,明显是冲着皇后去的,而太子与皇后密切相关,她若有损,必定牵连。金水的那件案子尚且不知背后是否有人推动,可此事既然牵涉进朝廷发放的抚慰银子,就不会如此简单结束。
荆庭今时将案子压下来,来日爆发出来,民众必是怨声载道。届时枫城是太子坐镇,他怀安王便可全身而退。
为太子计,此时本该即刻返回枫城,为他分忧。可白凰翡深入险地,前途未知。一旦她有损,自己身在渡城,尚可接应一二。
他悠悠然地再次叹了口气,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来。
蒙古地在荆国东边,往东去便是广袤无垠的戈壁黄沙。对于那些一直生活在山川城镇的人来说,沙漠是死亡之地。但对于江湖流寇亡命之徒来说,这片广袤的沙漠便是他们的天堂。
人在江湖,总归能交到几个朋友,也要遇上几个仇家。势力雄厚的,可以提见迎战,将寻仇的人一一斩于剑下。遇上那些武功不济又不想丢命的,就只能往沙漠里钻。在这片生存都困难的地方,莫说是寻仇了,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当然,你想要进这片沙漠并且存活下来,首先你得有足够的银子。
蒙古城的人从出生开始便要学习如何在沙漠中辨认方向,寻找水源,以便能在沙漠中自由进出。而带人入沙漠躲藏,又将他们安全带出来,这就是这里大多数人的营生。
当然,最终能否活命,还得看你的仇人是否有钱。
毕竟,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杀手组织婆罗门,老巢就坐落在这片沙漠的边缘。只要出得起价,天王老子他们都敢杀,且从不失手。婆罗门的名声,是无数武林大豪用鲜血垒砌出来的。
万宝斋坐落在蒙古最中心的繁华地段,明里是收购各类古玩玉器之地,暗中却是个销赃的地儿。无论你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从地下盗来的,这里都敢收,而且价格不菲。
这里白天的生意很是冷清,掌柜来喜只安排了一个伙计守堂,到晚上他才会来。
今日轮值守堂的是个精瘦的小伙子,年纪约莫三十,下巴留了一绺山羊胡,显得整个脸更加长了。柜台同当铺的差不多,下方是用实木密封的,上方嵌着木方子,开了个寸方的窗口。
伙计人靠在柜台上,无聊地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不时打个哈欠,揉揉眼驱除春困。
一条黑影铺进门来,轻浅的脚步声传来,来人在柜台前弯下腰来,在柜台上敲了敲,问道:“掌柜的在吗?”
伙计懒懒地递了个白眼过去,见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不自主地站直了身子,扯扯皱巴巴的衣服,笑道:“咱们掌柜的晚上才来,姑娘要卖什么?”
来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将一个小荷包往窗口一放,从里头露出半枚白玉来。只听那姑娘道:“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盘缠用光了,听说这里收玉,价格也比别处高些。”
那伙计只瞧了一眼,整个眼神都亮了起来。并非那玉有多好,而是因那白玉的形状,实在不可多见。他刚才瞧的真,那玉佩上有鳞片,更有龙爪,是皇家御用之物。
他的目光越过小窗口,透过木方间的缝隙打量来人。只见柜台下方的女子长发飘飘,简单地用琉璃簪子别在脑后,一身黄衫襦裙衬着白皙皮肤,举手投足皆是江湖儿女之态。
他心中盘桓一阵,笑道:“姑娘这是上等货,小的做不了主,烦请晚间再来,掌柜的亲自给你开价。”
来人急急追问:“不能现在出吗?银子少一些也无所谓。”
那伙计心中了然,这人一开始以万宝斋价格高为由才来此处,现在又说不拘多少银子,说话前后矛盾,可见那玉佩来路不正。也不知道是偷来的还是捡来的。若是寻常物甚也就罢了,偏生那玉佩是皇家之物,若因此引来官府,再好的货也得不偿失。
他只得摇头赔笑道:“左右不过几个时辰,姑娘不若再等等。”
黄衫女子面露失望之色,却也没再多问,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入袖中,出了门去。
那伙计目送她走远,折身便下了柜台,从身后小门入,叫醒了在后堂呼呼大睡的同伴。他同伴骂咧一阵,起身将身上的白褂子翻了个面,将补丁挪补丁的那一面穿在外面,又将头发散成一团,取过搁在门后的木头拐杖,一瘸一拐地从正门出去。
那人出去后,不远不近地跟在黄衫女子身后,眼见她进了一间并不起眼的云来客栈,便又返回来万宝斋来,同精瘦伙计道:“是个点子,她手里的货不知哪里来的。”
精瘦伙计思量片刻,道:“招呼兄弟盯紧了,等掌柜的来做决定。”
同伴应了一声,又一瘸一拐地去了。
至夜,来掌柜的才至万宝斋,精瘦伙计向他禀了这日的事,着重提了那黄衫女子。正说着话,那女子竟又来了。因晚间生意大,斋内几个通向楼上的暗门都打开,她在柜台下筹措一阵,不知该进哪个暗门。
那精瘦伙计在二楼瞧见了她,便同掌柜的指了指。
来掌柜站在楼梯口黄衫女子打量一番,实在瞧不出什么路数,招了招手,示意精瘦伙计将人领上二楼阁中。
那精瘦伙计得了令,立即下楼去,将那黄衫女子引至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