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如炬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白凰翡的脸上,想要通过她的神情去辨认真假。
但他也清楚,白凰翡曾为三军统帅,打过不少令人称奇的胜战。一个表情对她而言,要伪装不是什么难事。
“不知郡主与凤妃娘娘谈了什么?”
“听闻娘娘曾在淮阳旅居,我奉旨巡游时也曾在淮阳小留,念及那地方甚好,便与娘娘谈了许久。”白凰翡笑吟吟地道。
楼崖负在身后的五指有些许的松动,但并未伸展。默了片刻后道:“娘娘入宫已有二十五载,哪里会记得淮阳的事?”
白凰翡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口里却转了个弯,道:“可总有些事,会烙刻进血脉中,毕生不敢忘。”微微一顿,她眸中笑意褪去,面色寒凉,“例如,当年令兄曾任淮阳兵马司总兵。”
一阵骨结措响的声音,楼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张。立在他身后的禁卫军立即按紧了腰间佩刀,蓄势待发。
白凰翡眸中的火焰跳动起来,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拽了起来,顿觉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楼崖的五指正以缓慢的速度张开,如鹰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白凰翡。
正此时,长巷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一抹银红的身影出现在楼崖的视线中。他张开的双手陡然收紧,脱口问道:“珠儿,你来做什么?”
白凰翡也转头望去,见正是刚才领她入宫的那名侍女,也微微地挑了挑眉头。
珠儿不等一口气喘匀了,急声道:“宫中路况复杂,郡主不常入宫,娘娘特意命奴婢来送送郡主。”
楼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却更是不解地看向白凰翡。
白凰翡则坦然地朝珠儿拱了拱手,道:“有劳了。”又望向楼崖,“楼统领,改日再叙了。”
楼崖默站了片刻,尔后侧身一让,身后侍卫也立即由横为纵,将道路让出来。
女将军神色坦然地出了午门,但见落马桥头歇了一顶蓝色小轿,轿夫也是熟悉的人。她刚刚步下桥头,小轿移了过来,为首一人道:“奉公子的意思,来接少夫人回府。”
白凰翡的眼中波光流转,一片柔情随风散去。钻入轿中后,只觉真真疲惫感袭来,竟是沉沉睡去。
回到梅庵时,文弱公子一身白袍立在几翠竹掩映的小道尽头,几朵将败未败的金钟花掉在他的头上,竟也失了颜色。
她眼中露出柔柔笑意,上前挽住秋拣梅的手,身子半靠在他身上,一面往院子里走,一面问:“等了多久?”
“没多久。”秋拣梅脸上虽无笑意,但倒映着女子笑容的眼中,是恰到好处的沉静岁月。
一入院子,冬月正在凉亭中摇着团扇。她身上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得了特赦,一日能吃一杯玉檀春。
她朝白凰翡招了招手,等后者过来后,打发秋拣梅去小厨房看宵夜。待他走后,悄声道:“好孩子,我在这院子后头的七星楠竹下埋了坛梅雕酒,明儿个你把拣梅诓出去,咱娘两个好好喝上一盅。”
因为浑身的伤口,白凰翡也被禁了酒,早已心痒难耐,听了冬月这话,满口应下。
三人吃了宵夜,冬月自去睡了。秋、白夫妇二人洗漱完毕,躺在贵妃榻上看书。
白凰翡便问秋拣梅明日有什么安排,后者答道:“太子的事父相已经应允。至于二妃小产的案子,柳尚书也不愿事情继续闹大,和硕公主或许会受些委屈,但她应该不至于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我倒是闲下来了,夫人若要细查金水村的事,可以陪你去。”
女子咧了咧嘴角,将卷边的黄皮子书搁在一旁,身形圆滑地钻进他的怀中,环着他的腰身合眼入睡。
秋拣梅忙搁下书,推了推她,提醒道:“在这里睡会染风寒的,夫人上床歇息吧。”
白凰翡眼皮都不掀一下,索性将秋拣梅的双手也给抱住,让他动弹不得。
秋拣梅哭笑不得不得,低眉瞧着埋首在自己心口的女子,忽起促狭之心,附到女子耳边吹了吹气,细声问道:“夫人打算何时生个娃娃?”
白凰翡被他撩的心头一痒,眼一睁,笑意荡开在脸上。一个翻身便将文弱公子压在下头,俯首在他唇畔啄了啄,笑吟吟道:“三分人为,七分天定,夫君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新婚第一夜,秋拣梅便见识了这女子的胆大,这样的闺房情话早已习以为常。虽然情动,却仍是压制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你身上有伤,莫闹。”
白凰翡用双手撑起上身,目光往下一撇,忽然一本正经地问:“夫君瞧过那些画本子了吗?”
秋拣梅愣了一下,没明白过来。
女将军神色坦然地道:“那群毛小子会私带春宫入军营,我收缴过几本。”
秋拣梅脸色一黑,趁着白凰翡不注意,双臂用力撑起身子来,将位置来了个逆转。他居高临下,面色微红地看着身下脸不红气不喘的女子,忽然低低的笑出声来。
这个人,上得了战场入得了朝堂,说起这些话来也是这般坦然淡定。若非对她性子十分了解,秋拣梅定会认为她待自己无丝毫男女之情。
白凰翡伸手圈住他的脖子,邀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此刻春宵值千金。
夜至三更,刑部内院的吏房内,临时搭建起来的床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子在乌青棉被缩成一团,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忽然,一个漆黑的影子投在了窗柩上,有人敲了敲窗沿,“小崽子。”
这个声音令小牙子浑身一颤,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警惕地问道:“谁?”
窗外那个声音继续道:“你想不想为你父亲和你爷爷报仇?”
小牙子默了一会儿,鼓起了腮帮子道:“我阿爹是为国捐躯,逼死爷爷的人也已经收到惩罚了。”
窗外那个声音冷笑道:“你阿爹是因为打仗才死的,逼死你爷爷的也不是那几个小差役。背后的主谋还好好地自带着乌纱帽,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将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可怜娃娃还很多。你想不想把他们都揪出来?”
小孩子气性大,被这番言语一挑拨,顿时道:“想。”
窗外那个声音默了片刻,尔后笑道:“好。”
清风朗月倏忽而去,十二日晨风清冽,东边的天际翻出一片火红的云彩。
登云道上百官缓缓前行,时不时同相识好友作揖招呼,闲说着话往金銮殿赶去。
‘咚’
忽然一声巨响,令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往午门口望了出去。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虽然比刚才那一声弱,但那个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了身体,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犹如朝圣一般静静地等着。
可那个声音,却再也没传来了。
已经到了金銮殿外的上官丞相脸色变了变,他移了几步,在白老将军的身后站定,“这晨鼓,有好些年没敲响了。”
老将军抚了抚白花花的胡须,黑褐色的眼眸露出忧色,“三十八年,上一次敲响,为的是科举舞弊案。”
上官谦叹道:“可真是多事之秋。”
晨鼓又名惊天鼓,设在午门外的巷弄中,有重兵把守。但凡有重大冤屈者,敲响此鼓,可惊动整个枫城,令圣上亲问冤情。但由于此鼓惊动天听,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故而在敲鼓之前,先要受遍刑罚。而在那套刑罚下能存活的没几个,故而,敲响这面惊天鼓的,着实没几个。
那两声并不怎么响亮的鼓声,足够将沉睡中的枫城唤醒。家家户户纷纷踏出门,往鼓声的方向望去。
就连耽误了瞌睡的秋拣梅,都被惊醒,披衣到院子里,静静地听着。
可等了很久,再没有声音传来。
白凰翡起的早,去小厨房守着青姑做饭,也被那鼓声惊了出来。见到秋拣梅,蹙眉道:“晨鼓十三下,方能惊天地。这才两下,可惜了。”
她话音刚落下,那鼓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的两声都弱了很多。但鼓声不断,虽然一下比一下弱,但足足敲完了十三下。
秋公子的眼中露出一抹担忧来,“除了宫里那桩事,近来还发生了什么事?”他沉吟着,眉头忽然一跳,“难道是阿文?”
白凰翡嗤笑一声,“她想是会做傻事的人吗?”她扶了秋拣梅入凉亭坐下,“她去追秦烈海了,没那么快回来的。”
秋拣梅的心突突一跳,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不自觉地握紧了白凰翡的手,“若不是阿文,会是谁?”
白凰翡朝着鼓声传来的方向望了望,眼眸被那片红霞蕴出一片殷红。她反手握紧了秋拣梅的手,喃喃地道:“要敲响这十三声晨鼓,须得踩着自己的鲜血,正因为如此,这鼓声才能传遍枫城,染透满城红枫。不知道,这次,是什么样的奇冤?”
她这个问题,秋拣梅显然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