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十八年,有学子历经酷刑,敲响十三声晨鼓,状告恩科主考官薛成林作弊。昭武先帝亲自过问,牵扯出上下官员将近百名,新晋的文武科三甲皆受牵连,那一年的科举作废。
那一年,荆明正才十一岁,在那一声声晨鼓中,本能地躲到了兄长的身后。如今,他年近半百,在这个孤高的位置上坐了二十五年,并不响亮的晨鼓声依然令他的心一颤一颤的,步履失了分寸,所有的重量都倚在了大太监甄熹的身上。
明堂之上,朝臣列班而站,山呼万岁。
荆皇虚虚地抬了抬手,待众人起身后,目光扫视了一下众人,朝甄熹点了点头。
大太监尘杖一扫,朝门外喊道:“带击鼓之人。”
话一声高过一声地传了出去,一直传到午门。满朝文武翘首以盼,就连一向不关心时事的怀安王荆庭,脸上也露出些好奇的神色来。
当楼崖将击鼓人带上来时,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就连荆皇也一时半晌无话。
只见跟在楼崖身后的是个总角娃娃,一身破破烂烂的青衣布衫,怎么看都像是个还没断奶的娃娃。
刑部尚书王清晨,以及枫城知府林滨,在看到那个小娃娃时,脸色大变下,双腿禁不住颤抖。
荆庭最先反应过来,失笑道:“楼统领,你糊涂了不成?父皇让你带击鼓人,你带这么个娃娃来作什么?”
还不等楼崖说话,那娃娃自个儿跪下来,奶声奶气地道:“草民小牙子,要为我阿爹和爷爷喊冤。”
“小牙子?”荆明正呢喃着娃娃自己报上的乳名,很是随意地问:“谁让你去敲晨鼓的?”
“荆国谁人不知,有了冤屈要敲那面大鼓?”小牙子将腰板挺的笔直,声音未褪稚气,却是一派镇定。
荆明正的视线环视了一圈,脸上露出笑容,“既然这样,你说说你有何冤情。”
“我阿爹打仗死了,连尸骨都没找回来。朝廷说每个月会给一两五百钱的银子,但爷爷从来没收到过。我娘也走了,爷爷每天砍柴换东西,可那些官爷还要来我家收银子。”
四五岁的小孩子,再怎么伪装,失去了至亲的痛苦也无法掩饰。语音哽咽,水灵灵的眼珠子雾气腾腾,豆大的珠子往外滚落。
“抚慰金?朝廷征银?”荆明正点了一下头,不看满朝文武,只扭头问甄熹:“朕记着,前些日子出了一桩命案,为的是朝廷征收水利银子的事?”
甄熹还在思量如何作答,王清晨出列,上前跪奏道:“启禀圣上,这小牙子便是金水村受害者的遗孤。此案涉世人员已经依律严惩,案子已经完结,太子亲自审批的。”
荆明正皱了一下眉,视线掠过王清晨,落在荆庭身上,“金水村的案子,朕不是让你全权负责吗?”
荆庭连忙出列,跪奏道:“却是儿臣在跟,但当时太子回銮,儿臣不敢越距。”
荆明正一只手在龙头上拍了拍,无言地扫视着满朝文武。金水命案掀开时,他正在小台池狩猎,只当做一般的案子打发了,没想到背后牵扯会有如此之深。
而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么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敲响晨鼓?
晨鼓响,此事立即轰动枫城,不消半日便会扩散开去,最慢也就十日可达最偏远的地区。抚慰金事关边关将士,而水利关系民生,无论与哪一件事扯上关系,这件事就不算小。
这背后谋划者,着实将了满朝文武的军。
见堂上无人应答,小牙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人人都说皇爷爷是明君,可你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坏了,整天缩在这个笼子里。下面的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看不见百姓的死活,听不到他们的疾苦抱怨。你还沾沾自喜地想着是为了他们好,其实是你害苦了老百姓。”
荆明正登基二十五年,一言一行有上官相爷与白老将军把关,便是满朝文武官员也挑不出一个错处来,更不用说有人当面指责他的过失。然而,一个小孩子,却对这位君王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说他闭目塞听,不谙国情不懂民生。
那些话语虽然平常,可也不是一个小孩子能说得出来的。
荆皇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垂眉看着堂下的娃娃,再问道:“谁这样教你的?”
“事实如此,何须旁人来教?皇爷爷若不是眼瞎耳聋,怎么会没听过我刚才的话?村子里可不止我们一家没拿到抚慰金,村长去县里问过,县太爷说上面还没到。村长要往枫城来打听,可被县太爷拦住了,一通恐吓给吓的半死,就再也不敢提这件事了。”
小牙子念书似的侃侃而谈,令满朝文武都捏着一把冷汗。
荆明正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耐着性子等人说完,尔后问道:“教你这番话的人有没有告诉你,敲响晨鼓十三声,要收刀山火海十三道酷刑?”
小牙子愣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
荆明正再问:“他是否告诉你,因你这一敲,整个金水村都会遭受灭顶之灾,全村无一人可以独活。”
小娃娃目露疑惑,随即明白过来,竟惊惧地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忍着舌尖的疼痛,却压不住浑身的颤抖,“这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朕有理由相信你是受人挑嗦,只要你说出教你那番话的人,朕不仅可以饶了金水村村民的性命,还会替你爷爷阿爹伸冤。”
荆明正说着话,起身离位,拾阶而下,伸手将娃娃扶起来。
甄熹惊了一下,忙上前阻拦,却被帝王一个犀利的眼神给制住。
荆皇将小牙子揽在怀中,和颜悦色地道:“你说皇爷爷耳聋眼瞎,如今皇爷爷看见你了,不聋了也不瞎了。”他将怀中的人转了个身子,面朝文武百官,“你看看,这堂上立着的,哪一个是坏人?说出来,皇爷爷替你做主。”
小牙子到底是个小孩,这一吓一哄,便愣愣的没了反应。目光呆滞地扫过众人,最后定定地落在王清晨的身上,伸手指了指。
荆明正看了王清晨一眼,问道:“你说这位王大人是坏人?”
小牙子摇了摇头,“他给我吃的,给我穿的,还把逼死我爷爷的坏人给惩治了,他是好人。”他又镇定下来,紧紧地抓着老人的袖口,真将他当作了和蔼可亲的爷爷,“可他的官儿太小了,他做不了主。只有皇爷爷能做主,只有皇爷爷才知道坏人是谁。”
荆明正将他抱了起来,“你还没告诉皇爷爷,到底是谁教你说话的?又是谁带你上鼓楼的?”
那张小脸上的眉毛纠成一团,小牙子低头想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一直在窗外面,带我上鼓楼的时候也蒙着脸,我不认识他。”
荆明正含笑的目光落在稚嫩的脸上,确定他没有说假话后,将人放了下来,转身回了龙椅。招了招手,甄熹唤来了个小太监,将小牙子带了出去。
荆明正脸色骤变,冷笑道:“你们都长能耐了。”
满朝文武立即跪下,似演练好了一般,齐声道:“圣上息怒。”
“楼统领,朕将宫禁交给你,你便是这样管辖的?”
楼崖伏身请罪,“臣失职,请圣上降罪。”
君王盛怒之下,竟又是一声冷笑,目光徐徐地落在了王清晨的身上,“看来,刑部尚书这个位置对你来说,还是太高了些,坐不稳。”
王清晨无一言辩解之词,也请罪道:“臣愿受责罚。”
在这片战战兢兢的气氛中,白奕显然要淡定的多。见无人答话,他提醒道:“圣上,如今要紧的不是追责,而是该想办法遏制住事态的发展。即便遏制不了,也要将此事的主导权掌控住,万不可任由舆论发展下去。”
荆明正被气的糊涂,经他一提醒,反应过来,勉强压下满腔的怒火,问道:“老将军有何高见?”
白奕道:“先抚军中,再安民心。”
虽然只有八个字,却将事情的轻重缓急道了出来。荆皇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伏地的满朝文武。王侯将相一个不缺,但谁又能负责此事呢?
这满朝文武中,除了相爷和军候,他还能依仗谁?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了兵部尚书许品冠的身上。他已经上了年纪,伏在地上的身子在明显地颤抖。
上一次私炮的事,兵部涉案人员众多,却也只是火药局牵涉其中。这位老尚书便悄悄往他的案头递了辞呈。因朝中无人可用,他将那本辞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如今看来,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也该换人了。
“此事,容后再议。”君王满面疲倦,不等甄熹,自己拂袖而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那十三声晨鼓,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满朝文武的心上,令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跪在朝首的那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