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天火光中,白凰翡回头看了秋拣梅一眼,满眼猩红遮挡不住眸中寒光。她却突然绽出一个稀疏平常的笑来,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尔后,抽身向人群中挤了去。
“将靠近火源的房子推了,不惜一切代价。”
霹雳的火声、房屋倒塌声、哀嚎哭叫声中,绯衣女子这一声呐喊,犹如石沉大海,波澜不兴。
白凰翡合了一下冰凉的眼眸,双臂齐挥,将离火源最近的人都推开数步之外。与此同时,身形犹如鬼魅一般蹿入火焰的边缘处,奋力地将那些已经着火的房梁推向一旁。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立即上前帮忙,将火源周遭的房屋尽数捣毁,以此圈出一个范围,将那条无情的火龙阻止了。
官兵到来后,立即组织人将余火扑灭,安顿民众。白凰翡已经早早地抽身而退,不显山不露水地同秋拣梅站在围观人群的边缘处。她满身狼藉,额前一缕细发还被火烤焦了。
花月坊的老板娘杨姗姗姗来迟,眼瞧着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歌舞坊毁于一焗,哭的昏天黑地,粗话从那张玲珑嘴里不停歇地迸出来,随后赶来的林滨只得叫人将她先带回衙门去。
身宽体胖的知府大人视线绕着被烧毁的房屋扫了一圈,沉重地叹了口气,招来一个差役嘱咐道:“清查现场,看看有无死者。立即上报户部,为受灾民众解决衣食住行。将起火的原因调查清楚。”
那人点头而去。
人群很快被疏散至别处,整个朱雀街左道从中间空了一长串出来,就像被怪兽啃了一口,令人很不舒服。
在这片废墟外,还立了两个与官府无关的人。
不,说他们与官府无关并不准确。毕竟,一个是曾经的凰翡将军,如今的止戈郡主,一个是丞相幼子。
林滨迈着沉缓的脚步向二人行来,他来的匆忙,连官服都没穿。只是胡乱搭了间青褐色的圆领长衫在身上。依着规矩拱了拱手,他问:“您二位怎么会在这里?”
他有此问并不奇怪。自这二人成亲以来,大大小小的事,都与他们有关。或者说,是与这位止戈郡主的身世有关。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陈年旧事大白于天下,她身上还有什么可图谋的?可以知府大人多年刑侦的经验,他本能地觉着,这把大火,与这个人有关。
白凰翡还穿着昨日去白府的衣服,绯色的衣袂在湿漉漉的晨风中飘荡着,上面点点斑驳痕迹好像在提醒她一样。
女将军拱了拱手,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路过。”
林滨抬眼看着她,女子难得一见描摹细致的妆容已经花了,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猩红的双眼瞧不出什么情绪。他低下头,努力地将身子弓了弓,“为何这火早不起,晚不起,郡主路过的时候起了呢?”
白凰翡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大人的意思是这火是我放的?”
“下官不敢。”知府大人又将身子弓了弓,极尽虔诚之态:“下官只是想问,郡主是否知道些内情?若能告知一二,让下官少走些弯路,尽早给受灾民众一个交代,也好稳定民心。”
“不知道。”白凰翡摇了摇头,尔后又沉沉地点了点头,道:“昨夜起火时,有爆炸声,原因应该不难查。”
爆炸声有很多种,而最常见也最能受人控制的,只有火药。
林滨的脸微微一白。头前私炮一事,兵部火药局已经牵扯出数名官员,如今又因抚慰金一事正被太子调查,如果真是因为火药,这场火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他目光一偏,落在一旁的文弱公子身上。
秋拣梅向他微微点头,并无话说。
知府大人识趣地不再追问,拱了拱手,自去忙了。
“回去吧。”白凰翡神色淡然地牵过秋拣梅的手,转身迈步,往相府方向踱步而去。
晨光一点一点地从云层中透出来,夏风凉爽,青枫摇动。
再是狼狈的时候白凰翡都经历过,可从前没有哪一次,似这次这般,心惊胆寒。身后,传来差役向林滨报告死亡人数的声音。
十八人。
她杀过贼寇敌人无数,手上的性命何止十八条?这个数字却像是一块巨石,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会是谁?是荆皇?师姐?还是凤妃?还是另有其人?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一个意外?
随着天色渐明,花月坊那场大火传扬开来,人们纷纷奔走相告,看热闹的天性并未因人命而消散,反而是津津有味地议论着。
没人注意到长街上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除了她身边的那个人。以至于同她擦肩而过的卖花女孩从篮子里拿出一柄尖锐的匕首刺向她时,文弱公子快速地将她推到一旁,那柄匕首,没入白衣。
白凰翡回过神来时,入眼的是一朵盛开在白衫上的血色花朵,姿态妍丽,恰似绝顶悬崖的奇葩。她伸手摸了一下,滚烫的温度令她快速反应过来,身形一晃,已经将那个急于奔逃的小女孩抓在手中,起手为掌,朝她颈肩劈了下去。
她甩手便将女孩扔给闻讯赶来的官兵,警告了一句:“人若丢了,拿你抵命。”随即又拨开围观的人群,却见秋拣梅已经平躺在地上,身边多了个一抹娇俏的身影,正有条不紊地将他副腹部的衣服解开,上药止血。
她整个人神经一松,踉跄着退后数步,抵在了路旁的灯柱子上。
秦文忙活完一切,待相府的人用担架将二公子抬了回去,她才眸色冰凉地看向一旁的白凰翡。这是第三次,她想杀了眼前这个人。
第一次是在淮阳,秋拣梅性命垂危。第二次在渡城,听信传言以为秦家上下为她所灭。而这第三次,还是因为秋拣梅。
可她也清楚,自己杀了不了她,也不敢杀她。
白凰翡死了,秋拣梅就但真活不成了。哪怕能强行将那条命留下来,他的心也会随着她死去。
白凰翡的目光同她接触了一下,随即起身,转身而去。
“你又要走?”秦文提高了声音唤住她,“淮阳时你把他丢下,现在你又要把他丢下?白凰翡,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此时此刻,白凰翡倒是真愿自己一颗心是铁铸的,那样,便可不悲不痛,不伤不怒。她转头扫了娇俏少女一眼,露出一个诚挚的微笑,轻轻地道了一句:“多谢。”
随即,不作迟疑,阔步而去。
秦文心中有气,可更多的,是怕。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分明她比谁都要担心,可她却依然如此冷静,把情绪藏的滴水不漏。
此时,她大概知道,为何秋拣梅会恋上她。她的一言一行,正是文弱公子想,却不能付诸于行动的。
快意恩仇,恣意潇洒。
在那个卖花的女孩出现前,白凰翡还在揣测花月坊的那把火是谁挑起的。现在,她心中已有五分明了,但这明了过后,是悲彻骨的凉寒。
多久拜入师门?
似乎五六岁的年纪,爷爷将她送到了一处高山,山上树木匆匆,鸟语花香。师父是个矮小的女子,常年戴着一顶纱帽,乌黑的飘纱将她整个人都笼住。只有在传授她傲血枪法时,才会将纱帽摘下,但脸上仍旧戴着面具。
与师父那冷冰冰的话不同,年长她三岁的师姐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很会照顾人。自然,白凰翡那时已经对自己严格,早已学会了照顾自己。
从一日三餐到洗衣洒扫,师姐将那座孤僻宅院打理的井井有条,得了空便陪她过过招。她学的是傲血枪,师姐学的却是弓马骑射。
年纪小小的女孩,已经有了策马沙场弯弓射雕的梦想。听她说起那个江湖时,神色冰冷的小师妹在一旁插了一句:“与其生杀予夺,不如快意江湖。”
时间倏忽,当初那个心愿疆场杀敌的女孩策马江湖。而那个对江湖心生向往的人,已经变成了累累战功赫赫威名的大将军。
再次相逢,缘于偶然。
庆德二十二年,红甲兵初成,副将赵子薛于边塞镇上采购军资,因说了一句不入姑娘耳的话,被牵着耳朵带到了女将军面前。
时隔经年,白凰翡还记得与师姐久别重逢的情形。紫衫红巾的女子一手牵着红甲兵副将的耳朵,一手叉着腰,立身帅帐前,朗声问道:“听闻凰翡将军少有敌手,小女子不才,想要领教几招。”
二人酣战半日,不分胜负。待要战酒,凰翡将军碍着军纪认输。这一输,便将自己的副将输给师姐做了夫君。
尔后征途漫漫,她继续策马江湖,时不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就像——怀璧山那次。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师姐来寻的是她的良人,而如今……
如今斯人已去,尸骨已寒,她无心前路,留在了枫城。
曾经可笑地以为,这偌大的江湖上,能让师姐留恋的,是不是只有这点同门之情了?到头来却发现,错的很离谱。
停云酒肆依旧静悄悄地伫立在繁华的街头,与以往不同的,只是紧闭的门扉。
女将军袖手立在街道尽头,极目望去,再不见那飘摇的酒招子。她忽然开始想念孤山上的日子,苦练一日后,师姐总是会悄咪咪地喂给她一勺子甜酒,那一夜就会睡得十分舒服,任凭身上的伤口如何叫嚣,也丝毫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