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女孩刺秋拣梅的那一下,正是从前秋应良刺他的地方,伤口不及原来深,救治及时,无性命之忧。
秦文将将吩咐人抬入寝屋,白凰翡便回来了。
秋拣梅的伤口需要进一步的包扎,秦文需要人搭手。本已经嘱咐了红儿进来,白凰翡自觉地接过了红儿手中的水盆,端着立在一旁。
“他没事,你可以去办你的事。”短短数日功夫不见,少女似乎一下子成长了。她的话音虽然带着浓浓的鼻音,但语气却十分认真。
白凰翡没言语,仍旧静静地立在一旁。
秦文有些惊讶地扫了她一眼。此时离的近了,才发现这人眼中布满了血丝,藏不住的伤痛从血色下露了出来,将她满脸的冷漠出卖。
她突然觉得自己什么地方想错了。听过凰翡将军的传言,见过她冷漠至极的处事风格,她本能地以为,这个人永远都会是一副戏虐的、睥睨众生的样子。
不自觉地,她再次开口,“他没事了。”
白凰翡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并未多说一个字。
秋拣梅身上的伤口虽然不致命,但失血过多对于他那具羸弱的身子骨来说,要比旁人危险三分。秦文与白凰翡眼都不眨地收了一日,那双细薄的眼皮才颤悠悠地睁开,露出眸中一派温和。
白凰翡看着他,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个笑脸来。她握了握他的手,又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一滴泪,悄然地滑落在文弱公子消瘦的锁骨处。
她从来没觉着等待是一件难熬的事,行军打战伏击敌兵时,将士们常常伏在草丛中长达数日,吃的是干硬的窝头,喝的是露水。无论多么艰苦,她总是最从容淡定的那一个。
可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对她来说却漫长的像是经历过的前半生,酸甜苦辣尝遍,床上这个人才醒了过来。
秋拣梅微微一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哑着嗓子道:“这次,终究换我护你。”
秦文扬了扬头,转身离去,顺道将门带上。
屋子里本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甜蜜,可总有那不识趣的人硬要闯进来破坏这份静谧的美。
荆自影永远是那个不解风情的人。当他风卷残云般闯入秋拣梅的寝屋时,看到床上相拥的两个人,当机立断的转身出门。不等他将脚步迈出门槛,身后传来女子懒懒的声音:“太子有事吗?”
幼年时的阴影总是会伴随人的一声,荆太子可丝毫不敢忘记那些年挨揍的事情,立即转身赔了个笑脸,利索地解释道:“本宫恰好从工部查完帐出来,听闻秋公子受了伤,特意赶来瞧瞧。”
白凰翡已经起身立在一旁,躺在床上的文弱公子适时地应一声:“劳殿下记挂,还死不了。”
太子被他这句话气的浑身乱颤,骂人的话刚到嘴边,生生地噎了回去。冷笑一声道:“也是,郡主如此神通,阎王爷也不敢从您手上抢人。”
白凰翡没理会他这阴阳怪气儿的一句话,反倒是笑吟吟问道:“殿下在兵部查出什么名目来没有?”
荆自影正为此事发愁,兵部的账目出入无任何异样,而知府衙门的账目也清晰可查,就连兰超县衙的账目都规矩的寻不到一丝错处。可那些账目摆在那里,从县衙拨出去的银子没到百姓的手中,又去了哪里?
瞧见白凰翡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他挑了挑眉,“郡主知道些什么?”
白凰翡没应声,只是迈着步子慢慢地踱步出门。
目送他离去后,秋拣梅方挣扎着半坐起身。荆自影很有眼色地将一个软枕垫在他的身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问道:“又是为她挨的刀子?”
秋拣梅对他的用词很是不满,却也没有多少心力去纠正,合了会儿眼,斟酌着用词道:“兵部与工部都是与银钱挂钩的,要嘛是他们上下沆瀣一气瞒天过海,账目没有错漏,但银子的流转却有问题。”
“若真如此,总该有迹可循。可兵部上至尚书,下到员外郎,本宫一一派人查去,无一人贪的。”荆自影疑惑道。
秋拣梅睁眼看了他一眼,“殿下可查了户部的账目?”
荆自影道:“户部的账目父皇交由御史中丞去查了。”说到这里,他忽的一愣。
秋拣梅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并不将话点透,施施然道:“殿下不妨申请,将户部、兵部及工部账目合并调查。”
荆太子浑身一颤,十个指尖轻微地抖动起来。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紧,松了松衣襟,那股焦躁感还没散去。他索性端起桌上翡翠小碗,将里头的液体灌入喉咙。那股感觉还在,而且比刚才更加令人恶心。
文弱公子看着他,轻微地蹙了一下眉,“秋某的药好吃吗?”
太子殿下一怔,尔后狂奔出门,伏在廊下吐了个昏天黑地。
至夜,秋拣梅精气神上来,白凰翡同他说着闲话,秦文也在一侧。说起秦烈海的事来。
秦家上下宗争斗了几十年,到了秦老爷子这一代,渐有偃旗息鼓的趋势。老爷子有一胞妹,名唤秦焱,因最瞧不得所谓的规矩,虽为上宗的人,不仅偷偷习了下宗的毒技,更偷学其他大家的功夫。
被老爷子知道后,逐出了秦家,尔后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随后,她再出现时,正是令侠王荆昊为秦家上下宗调停时。
这秦烈海便是秦焱之子,但其生父是谁已经不得而知。而他藏身渡王身边多年,为的就是才刚平定的五王之乱。无独有偶,荆相如手下的秦蒯,亦是秦焱一手安排的人。
白凰翡听到这里,长长地唏嘘了一声。“头前我还在纳闷,这几个人虽然成不了大器,但怎么会突然间目的如此一致了?”她嗤笑一声:“原来有人早就为他们挖好了坑。”
秦文面色凝重地扫了她一眼,接着道:“秦焱想让天下大乱,其根本目的,是想为令侠王报仇。”
白凰翡面容一僵。
“现在你知道婆罗门主是谁了吧。”秦文看着白凰翡道:“我的一身缩骨功夫为她所传,我要称她一声姑奶奶。而她就是当年指使杀手杀了荆太息的人,奉的是令侠王荆昊的命令。”
白凰翡轻轻地抿了一下唇,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连接起来了。
当年,荆昊与公孙迎凤私通被荆太息发现,后者不忍致使生母惨死,尔后自行请大不敬之罪,远离皇城。但荆昊却没打算放过他,指使一直对他有情的秦焱以婆罗门杀手杀害他。
而秦焱则因为心有不甘,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荆明正,本以为他会阻止。可没想到荆明正竟会顺势令当时的城防兵马司总兵楼启,将随行护送太息殿下的护卫调离,导致杀手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便完成了任务。
严格说起来,他们的任务是失败的,因为还留下了一个婴儿。而无巧不成书的是,被逐出家门的白柠枫恰好在淮阳小住,本欲拜访,可他登临驿馆时,等待着是两具鲜活的尸体,以及那个在已经失去心跳的母胎中不断翻滚的小生命。
李家家主费尽心力将这个小生命迎接到了世间,成就了后来的凰翡将军。可世人回报他的,却是满门抄斩。
白凰翡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她死了吗?”
秦文神色暗了暗,“失心疯,自杀。是我亲手将她焚了的。”她忽然站起身,定定地朝着白凰翡一跪,“秦家人一向恩怨分明,欠下的血债无从狡辩。如今秦家上下已经不在,这笔血债你自该向我讨要。”
白凰翡歪了歪头,“灭秦家满门的人,你找到了?”
秦文愣了一下,咬了咬牙,眸中析出些冰凉的恨意来,“没有。”
“等你找到他们再说吧。”女子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行到门边,望着夜空那一轮弦月,眸色悠然地问了一句:“秦小姐行走江湖,可还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感觉?”
秦文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起身来,恍惚着想了想,尔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位姑奶奶,那年九岁。小小的风寒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那个病人却怎么也不好,她用尽了方法为他续命。等他终于能下床了,活蹦乱跳了,却不过半个时辰就死了。
“你杀人了。”
那是姑奶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穿着上好的绯色稠衣,撑着一把七十二骨的竹扇,从烟雨蒙蒙中行来。那样的雍容华贵,那样的端庄美丽。
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情面也不留。
她说:“他中了毒,你却当做风寒来治。万物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成。你给他用的药,正是诱发潜伏在他身体里的毒的因由。若由着他如此将养下去,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你把他杀了。”
九岁的小女孩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但听懂了她的话。医者只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而就在刚才,一条人命丧在她手。除了歇斯底里的哭,她再也找不到任何宣泄的方式。
“当时想着,一命偿一命才能够赎清我的罪孽。”秦文颤悠悠地说着,尔后反问:“你杀过那么多人,又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