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真与张志存从军两年了,是白凰翡破格提拔上来的,一直跟在白漓江的身边。这两人的谋略胆识不说比旁人强,单就忠心而论,足以成为年轻将军的左膀右臂。
他们也深知白漓江的脾气,表面上看着温厚,若真计较起来,与凰翡将军不遑多让。此时此刻,两兄弟已经明显地觉察出年轻将军周身腾腾怒火,但还是没将挡在他面前的双剑放下。
“让开!”白漓江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眸中怒火腾腾燃烧,仿佛随时会夺眶而出。他扫视了二人一眼,怒意更盛,“你们是我的副将!”
张家兄弟对视一眼,尔后同时跪地,兄长志真道:“将军此去非但不能为郡主分忧,反倒是会成为她的累赘。朝中的事我兄弟二人不懂,但凰翡将军曾经交代过,除非逼不得已,决不能让将军陷入险境。”
顿了一下,两兄弟低了低头,张志真压低了声音道:“咱们两个帮不了郡主什么,至少,能替她保下将军。”
白袍小将心中突然蹿上了一丝慌乱,张志真的话,令他想起了黄山上长姐的交代。那个时候他便觉察出什么不对劲,但不敢追问下去。而她那句‘若要与爷爷为敌’的话,也被他当做了一时的笑语。
如今看来,长姐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她连自己的反应都考虑到了?他心中一阵酸楚涌了上来,既然都已经料到了这里,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担忧?饶是如此,还是什么都没说,依旧一个人扛着?
这么多年来,白凰翡始终是白凰翡,从未有过一刻的改变,从来都是将他如幼弟一般护在身后!
“我不出府。”白漓江强压满腔的担忧,正色道:“只过去找老爷子商议商议,看看他有什么对策。”
张家兄弟对视一眼,跪在地上的身子依旧如山峰笔直,丝毫没有移开的打算。
“哪怕是些无用功,也让我去试试,好不好?”白袍小将声音一软,连忙强力吸了吸鼻子,将微红眼圈中的雾气逼了回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平稳,“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
张家兄弟再次对视一眼,这次,是张志存开口:“我与哥哥在凰翡将军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若是不能保下将军,便以军法处置。我们两的项上人头,全在将军一念之间,今日,将军若出了这个府,我弟兄两个便立即自刎以谢将军提拔恩典。”
白漓江惨笑一声,点了点头。真不愧是长姐看重的人,连这脾气秉性都如出一辙。
三人一道至老将军院子,却被告知,老将军一早便离府了,不知去了何处。
白漓江心头更觉不妙。荆律法规定,每月末满朝文武休沐两日,因四月二十九天,故而从二十八日便可不上早朝。老将军平日里都是待在家里,他却在今日出府去了,会是巧合吗?会去哪里?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院子,却见李姝亭亭立在廊下,一身米白的窄袖长裙衬的整个人身形修长。想起刚才的失态,他慢慢地踱步过去,筹措着如何开口致歉。
李姝脸上却先绽出一个温婉的笑颜来,宽慰道:“麽麽出去买菜,在外头看了会儿热闹。死的是个村野妇人,郡主并无屠村之举。又只是以嫌犯的名义带走的,想必在狱中是吃不了苦头的。”
“多谢。”在新婚之夜,白漓江挑起盖头时,也只是说了这两个字。谢她如此宽宏大方,谢她为大义成全。如今,又谢她为自己的事操心。
李姝笑笑,不再多言。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桩婚事紧紧是稳定朝局的联姻,而她的夫君心中,另有所属。两个人在一起,不过是各取所需。能做到相敬如宾互不侵扰,是最好的。
止戈郡主杀人入狱的消息,很快传入宫闱,传入云宫。
公孙幽做了二十五年的中宫皇后,她知道自己位置在哪里,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能管,心里一清二楚。可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却慌的一时六神无主,忙忙地叫人摆驾紫武宫。
田麽麽劝说一回,说此乃前朝的事,后妃不可干政。
她浑然不听,坐着凤辇匆忙赶到紫武宫时,却被甄熹告知:“太子与白老将军在里头,皇上吩咐了谁也不许见。”
公孙皇后只得等在外面,又忍不住问道:“皇上听了止戈郡主的事,如何反应?”
甄熹赔着笑脸道:“老奴也没见着皇上的面,不大清楚。”他四下瞧了瞧,进了一步,低声道:“圣上在里头训斥太子,似乎为着三部账目核查的事,正恼着呢。娘娘这个时候来提郡主的事,恐怕不得时宜。”
“本宫哪里顾得上那些?”公孙幽一双浓眉皱成一团,额上皱纹添了好几道。目光焦灼地盯着紧闭的宫门,满心难耐。和硕被禁足,荆庭外派出去,太子又在里头,她如今是找不到一个商议的人。
杀人的罪一旦坐实,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白凰翡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已引得朝中文武百官议论纷纷,那些一直想除掉她的人,岂不借此机会兴风作浪?
越想,公孙幽心头越着急。可那扇红褐色的宫门紧紧闭着,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一门之隔,门外的人焦急难耐,而门内立着的三人,却已经沉默了好一阵。
荆皇端坐龙椅,满面震怒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太子。老将军挺拔地立在一旁,仍旧如往常那般,一副诸事与己无关的样子。
门窗紧闭,殿中的灯火熊熊燃烧着,气氛沉闷而凝重,就连荆自影刻意收敛放轻的呼吸声,都被无限地放大。令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也暴露无遗。
“你考虑的如何了?”龙椅上的君王声音沉缓而稳重,自有常年居在高位睥睨众生不容置喙的气势。
荆自影的十指轻微地抖了一下。今儿一早,他得知刑部上报的案件时便知道事情不对,当即让王清晨先去将白凰翡拿了起来。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他依旧陷入了两难的地界。
他好不容易等来的三部账目合查,这还未开始,便再次遭受桎梏。无论白凰翡此番是碰巧,还是背后有人在推动,她此番栽了便是栽了。原本,她的事与三部的事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可偏偏,君父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三部尚书给保下来。甚至不惜,拿白凰翡的性命相要挟。
除了无法选择的两难,太子殿下的心中还有无法言说的恐惧与悲凉。泱泱大国之君,却为了皇室的颜面,将如此不堪的真相掩了下去。而那个被他用来做交换的女子,是皇伯荆太息之女,同样也是荆家的人。
他自知皇室中人,肩上担着天下的担子,情谊就难免寡淡些。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前些时日还一副对皇侄女怜惜疼爱的父皇,转眼间便舍得拿她与自己做交易。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了。秋拣梅上次直面君王时,他也在场。君父字字句句中,皆是以天下大义为先,白凰翡在他眼中,不过是一颗弃子。
可事后,君王不惜发下罪己诏,维护了白凰翡,甚至替她恢复了身份。这让他觉着这寡淡的亲情也并非那么令人寒心,他甚至想着,幼年时挨的那些拳头就似寻常人家兄弟姊妹间打打闹闹那般平常。
然而,这一切只是他想的太简单,简单到有些天真了。
当初留下白凰翡,究竟是因为不忍,还是因为这颗棋子对他来说,还有用处?他不得而知,也不敢开口质问,只是在面对君父的询问时,以沉默无声地抗拒着。
三部的账目他要查,而白凰翡的命他也想要保下来。除了两个人之间这二十几年才揭开的血脉联系,还因为秋拣梅。如果白凰翡出了事,他不敢想象那个羸弱男人会做出什么样疯魔的事来。就像他当初坚持随军出征,再疯狂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良久没得到回应,荆皇面上露出些不耐烦来,加重了语气唤了一声:“太子?”
又静了很久,大殿中,响起了荆自影的声音,“儿臣无能,不能替父皇分忧,恳请父皇罢黜儿臣东宫太子位,废为庶人。”
“你说什么?”他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钥匙,将君王心头那扇紧紧锁住了过往往事的大门开启,额上的青筋因为愤怒而爆了起来,面色也微微有些红润。
老将军白奕虽然上了年纪,却仗着武人的身子,站了半个时辰也不觉着什么。却在听了那句话后,脚步虚虚地向后退了一步,顿觉双腿麻痹,站立不稳,踉跄了数步后,才稳住了身形。
他虚眯着眼看向伏在地上的东宫太子,眸光被灯火映照的一颤一颤的。隐约中,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爱徒,也是这样伏在明堂之上,自请废东宫之位。
时光倏忽犹如隔世,那两个身影却完全重叠在一处,无丝毫违和。
当年,太息殿下为生母为天下计,而如今,这个年轻的后辈面对情义抉择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步上皇伯的后尘。而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昭武先帝膝下皇儿众多,他们能从中挑出一个能担大任的储君来。而如今,荆皇膝下成年皇子唯有荆庭,若是废了他,荆国短时间内,便没有储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