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桩杀人命案,发现尸体的第一天是最好调查的。因为事情一旦闹开,知情者便会有所顾忌,要嘛有所隐瞒,要嘛不讲真话。王清晨是个刑侦老手,他自然清楚这一点,可眼睁睁瞧着距离命案发生的时间已经过去三日,案子不仅一点进展都没有,连原本有的那些线索,也因为杀人嫌犯的不配合,成了破案的阻碍。
尚书大人第一次觉着,止戈郡主,着实不怎么厚道。但他的感觉是一回事儿,回过头来,还得任劳任怨地四处奔波替她洗清嫌疑。庆幸的是,这桩案子虽然闹得大,也十分扑所迷离,但上头却没有给他任何压力,甚至无人问津。
年轻的尚书大人端坐在高堂明镜之下,抽出点时间将朝中近两日的情况想了想。与止戈郡主交好的太子正忙着三部账目联合审查事宜,相爷与白老将军则要避嫌,至于当今圣上……
想到这里,王清晨的脸上露出复杂情绪来。倘或当初他没将那封手书带给郡主,今日的事还会发生吗?思及如此,那双敏感而锐利的眼中便析出些迷茫来。
从淮阳到枫城、知府到尚书的改变,最大的感受,莫过于压在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令他一向挺直的脊梁,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夏日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满城青枫,青黄交织的落叶被风送入那扇朱漆大门,从高悬的明镜上飘落至刑部尚书的绯衣间。旋转着、缠绵着,似有什么话想要倾诉。
只是可惜,王清晨一向不是个感性的人,尤其是现在正是他焦头烂额的时刻。任凭那枫叶如何姿态优美地在眼前飘过,直到散入尘土,被扫帚扫入了簸箕,也没能换来尚书大人一眼青睐。
日头偏西,收敛了从夕颜山顶冒出来的最后一点光,时间已经至酉时,到了下岗时。这两日,刑部上下所有人都忙做了一团,唯有员外郎柳青书,仍旧是清闲的那个。卷宗室的卷宗整理并不需要那么频繁,他多半的时间都在查看陈年旧案。对于白凰翡的案子,他不仅没有插手,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
他把所有的心力都用在了追查四年前魔都那桩旧案上,这是年迈的老父离开枫城前,心里唯一的芥蒂。至于白凰翡的事,他只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止戈郡主会杀人吗?
答案是:会。
止戈郡主不仅会杀人,且杀起人来应当是毫不手软一击毙命的。可会杀人,不代表她会乱杀人。死者除了在品行上略有欠缺外,并无任何值得郡主动手的价值。而关于品行这个问题,柳青书从不认为止戈郡主是个高尚的人。
所以,当狱卒来禀说犯人越狱时候,他恰好路过主院,脸上却没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
相较于他的平和,王清晨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一阵,恰似戏台上的大变花脸,来来回回地转变了无数次后,最终切齿问道:“谁人去探监?”
两名狱卒跪在院子里,整个身子就像是寒风中挂在枝头的叶子,瑟瑟地抖出了一片冰凉。“上午时有个小娃娃,拿着相府的腰牌进去过。”
听到‘相府’二字,王清晨的脑海中立即浮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容。可旋即,他又很快地否决了刹那间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略定了定神后,方道:“立即发出通缉告令,让知府衙门和兵马司的人配合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止戈郡主找到。”
话音落下,已有人领命而去。知府大人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两个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一人答道:“记得,瘦瘦小小的一少年,年纪约莫十五六,身穿红衣。”
“你二人丢了嫌犯,本该立即受刑,本官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即刻带人去相府,将那人身份查来,排除嫌疑人。”王清晨声色一冷,面上已有威严。
二人闻言,身子抖的越发厉害,苍白面色不比受杖刑要轻松多少。相府是什么地方?当朝首相、驸马爷、便是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二公子,都是同太子打交道的人。别说是府里的人,就是一只阿猫阿狗他们也得罪不起。
见二人不动,王清晨又凉凉地道:“还是说,你们宁愿现在革职查办,受刑杖之苦?”
“属下不敢。”二人齐声应了一句,叩了两个头,颤悠悠地起身离去。
院中无人,刑部尚书的脸上这才露出忧虑的神色来,低眉思了片刻,转身欲回堂中去,一抬眼,便瞧见了正准备回府的柳青书。对于这个年轻后辈,他还是十分欢喜的,敛了神色,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柳青书想了想,道:“像是郡主能做出来的事,毕竟她有前科。”
王清晨少见地不顾形象翻了个白眼。止戈郡主的性子,整个大荆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的,禁军大统领楼崖都在她这里吃过亏的。刑部大牢内本来只是做暂时关押,而他也着实没有料到那人会再玩一次失踪,因此并未派重兵把守。
嫌犯走失是重罪,何况还是在监狱中丢的,刑部上下都要问责。何况刘吴氏的案子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任何差池都可能致命。白凰翡这样一闹,更是雪上加霜。
如此一番思量,王清晨更觉此事严重,朝柳青书略摆了摆手,转身出了刑部大门。
员外郎看了看飘进院子里的枫叶,不置一词,也缓步离去。
止戈郡主越狱的消息被风送入枫城,连带着时不时从枝头飘落的青枫一道,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秋拣梅人还没到刑部,远远的便看到刑部差役小吏四下奔走起来,乍然而起的流言令文弱公子当街愣了许久。陡然,有清风拂面而来,拍在脸上却似冰刃一般,寒意切开肌肤,钻入骨髓。
略站片刻后,秋公子转身往相府方向而去,步履生风,竟比平素快了数倍。迎面而来的风将他一身墨纱撩起,连带着散在肩头的墨发在空中凌乱成一片。苍白面上的慌乱无法掩藏,在眼角眉梢肆无忌惮地张扬着胜利的宣言。
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一路疾走,任由胸口满腔心血汹涌着、咆哮着,想要借着这股难以忍受的痛苦来掩饰飘进脑海中的思绪。
“秋公子。”
浑厚的声音掩盖了周遭的喧嚣,破风落入秋拣梅的耳中。他转头扫了一眼,瞧见的,正是因为丢失疑犯而满面冷汗的刑部尚书。转身拱了拱手,漫不经心道:“王大人。”
王清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苍白的面庞,问道:“郡主越狱的消息秋公子听说了吗?”
秋拣梅既不瞎也不聋,大街小巷议论纷纷的事,他就置身流言蜚语之中,怎会不知?他点了点头,“王大人有事吗?”
王清晨愣了一下。从刑部大牢逃走的人是相府的少夫人,这人的妻子。怎么听他这幅口气,倒似个陌生人似的。
“据本官所查,郡主越狱前,曾有相府的人前去探监。是秋公子派来的吗?”
秋拣梅将眉头轻微地皱了皱,坦然道:“不是。”微顿,又道:“知道是何人吗?”
王清晨的眉头随即也皱了起来,应道:“已经派人去相府查了。”
秋拣梅没应声,略等了片刻,见刑部尚书并不打算先开口,他也就胡乱地拱了拱手,打算离去。
正此时,远远地从长街的尽头策来一匹烈马,马上驿臣手执明黄通讯旗子,嘴里高声大喊:“凤妃娘娘回宫,闲人避开。”
众人闻声纷纷避让,便是王清晨也只得玩街边退去,很快,就清出一条无人宽的大道来。可偏偏有人就似没听见一般,芝兰玉树般的身影矗立在大道中间,任由周遭的视线齐齐落在聚在身上。
传信的驿臣生怕慢上一步,误了主子的时间,将缰绳绷紧到了极限。而他也着实没有想到,自己自那么远的地方喊话,还有人没有听到。眼瞧着奔腾正欢的四蹄就要朝白衣公子头上踏去,周遭的人本能地垂首闭眼,不忍直视。
人群中忽然带起一阵疾风,一抹黑影蹿向马头。一声惨叫后,那匹本该踏上文弱公子肩头的烈马横着倒飞出去,而策马的驿臣则被那抹黑影在马匹摔出去的瞬间从马背上拎了起来。
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黑袍人将文弱公子腰身一揽,身形矫健地踩着街道一侧的布摊跃上房顶,旋即几个纵跃,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危险发生的一瞬间,王清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要提醒秋拣梅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乌青蹄子踩向他。所以,他是现场唯一一个看到那黑袍人动作的人,虽然不至于将细节尽数捕捉,但那人一脚踢开马头的动作却看的一清二楚。
他与江湖中人接触过,不多,头一遭见到如此俊的功夫。愣了好一会儿,惊吓过度的王大人这才反应过来:秋拣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