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江水,碧浪滔天。数十艘渔船如离弦的箭一般向茫茫白雾行去。女将军手握红缨长枪长身立于船头,双眸灼灼犹有熊熊烈火燃烧;银甲上的血迹已干,层层叠叠地将覆覆盖住冰凉的色彩。
平寇大元帅——这是她从爷爷的手上抢来的。满朝文武尽是反对之意,她在明堂上立下军令状:贼寇不除,提头来见。这一战打的激烈,却也是旗开得胜,傲血枪之名响彻朝野,只要将逃窜的海贼尽数剿灭,从此她便可替老将军挂帅出征,朝中再无争议。
渔船靠近海岸时,陡然刮起一阵强风,顷刻间将数十艘渔船尽数翻入海浪中,唯有女将军缩在的那艘船依旧安然无恙。立身船头的银甲女子满面肃然,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哀嚎声入耳,却不能令她动容半分。
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呐喊这:只要赢了这次,从此马革裹尸亦无悔。
渔船狠狠地撞在了岸边的巨石上,晃荡一阵后静止下来。女将军握紧了手中长枪,拔腿就要下船,却有东西缠住了她的的脚。她回头一看,是一双血淋淋的断手。
她神色漠然地抬了一下脚,想要将掐住自己小腿的那双手甩开,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那双手仍旧死死地掐着她的小腿,无丝毫松动的痕迹。
有声音在她的身边轻呼:将军……
她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往昔的记忆涌入脑海,似乎是被她挑中一起出击海中岛的士兵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双手、第三双手……无数双手掐上了她的小腿,每一双都用力地掐入肉里,那些声音也衣越发的密集、清晰。一阵阵钻心的疼蔓延开来,女子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痛苦的神色,她挥动手中长枪,狠狠地扫向了自己的双腿。
剧烈的疼痛令白凰翡从噩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虽然血肉模糊,但双腿还在。她又将头重重地搁在木床上,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大理寺的监狱四壁都是用寒铁铸成的,空荡荡地伫立在屋子中间,除了一张睡觉的木床,还有一张木桌一条木凳子。她身上的一副被扒了去,换上了不透气的粗布囚服,穿着十分难受。小腿的伤口只结了一层薄薄的血块,稍微动一下,血又流了出来。
刑杖伤及不同刀剑伤口,伤的是筋骨,一旦筋骨受损,一个武人的一辈子也就毁了。白凰翡强忍痛意,将双腿抬了抬,发现虽然痛意钻心,但还能动,便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她的小腹便传来阵阵的剧痛,就似有人拿锤子狠狠地敲打她腹部一般,比起小腿上的杖伤还要刻骨三分。额头冷汗瞬时又冒了出来,她疼的将身子整个缩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小腹。
陌生的痛感令白凰翡心添几分茫意,她用尽力气喊道:“来人……来人……”
虚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监狱中回荡,回应她的,只有寒铁冰凉的气息。
对于秋应良,秋拣梅总是能忍则忍,即便是忍无可忍时,也不过是让他到冬姨的酒坊去做苦工,一向没怎么约束他。即便是被他刺伤后,也只是将他视作路人,没怎么理会。
而秋应良在秋拣梅这里,永远是那副乖张的模样。他永远在挑战秋拣梅的忍耐力,然后在他生气后又大大方方地承认错误。所以,当钟梵将他拎到秋拣梅面前时,他笑嘻嘻地问:“怎么,生气了,现在想起找我算账了?”
秋拣梅拥着薄纱靠坐在椅子上看信,秦文在他对面用小火炉烧一个黑碟子,碟子里是红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子香艳的味道。她面前的桌案上搁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罐。
“下午扮作你样子出宫的人是谁?”此刻,秋拣梅似乎没什么心思与他周旋,头也不抬地问。
秋应良神情怔了一下,旋即又展开笑容,“你说什么?”
“我让梅阁的人监视你和上官伯乐,酉时末有人扮作你的模样出了宫去,他是谁?”秋拣梅将信搁在桌上,抬眼看着秋应良,漠然道:“你捡来的这条命不珍惜也就罢了,还要再赔上李家的声誉吗?”
“什么李家?”秋应良冷笑着挣扎两下,却不是钟梵的对手,也就作罢。只是冷眼看着秋拣梅道:“命都没了,要声誉做什么?如果让你一死可证白凰翡清白,你愿意吗?”
秋拣梅低了低眉眼,没再说话。对面的秦文用木夹从火上将碟子取下,将里头的液体倒入一个空心丸子里,旋即合上,放入一个放了冰块的瓮罐中。
紫衫少女在一旁的清水里洗了手,微笑着将视线落在了秋应良的身上,起身至他跟前,围着他转了一圈,“身高上有些差距,这倒是好办,用刑具拉两天,能把骨头拉长三分。身形倒是与她差不多,脸蛋也是瘦瘦的,不难。”
秋应良听得云里雾里,笑着问道:“秦大小姐什么意思?”
秦文撑起一只手抵在下巴上,嫣然巧笑道:“自然是将你扮作白凰翡,替她上刑场。”
秋应良面色一僵,下意识地看向秋拣梅。
秋拣梅眉眼一直下垂,视线定定地落在地面,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起袖口的竹叶来。
“你敢吗?”秋应良轻蔑一笑,将下巴微微上扬,正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大理寺可不是刑部,你当三司是吃素的吗?”
秋拣梅仍是不动声色地静坐。
秦文探手试了试冰罐中的温度,满意地点了点头,从中将圆盒子取出来,取出里面的红色丸药,朝秋应良扬了扬。“放心,不是毒药。”她缓步上前,捏住秋应良的嘴将拇指大小的丸药拍进他嘴里,旋即一拍后脑勺强迫他吞下去。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不过能让你体验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
秋应良嗤之以鼻。
可很快,他脸上的趾高气扬便维持不住了,因为他浑身燥热起来,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可又觉着一股寒意在四肢百骸中乱窜,身体僵硬地不受控制。他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头,企图用疼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却感觉不到疼,被咬破的舌尖只有腥甜味道。
秦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反应,就像是戏弄老鼠的猫,十分志得意满。“要寻死你得下点硬功夫,只要一口气没断绝,我就有办法让你活过来。”
她这句话着实把秋应良气到了,竟是下死命地再咬舌头,浓烈的血腥味令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疼痛感,但很快又被冰火两重天充斥着,甚至能感觉到身体正在被冻成一节一节的,仿佛随时会碎裂。
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但这感觉,比三年前他倒在相府门前时还要难受,还要无法忍受。
秋应良的眼神开始涣散,神智似乎已经松动下来,在极度的温差下,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
秋拣梅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视线移向了窗外,再次开口问道:“他是谁?”
“是……”秋应良张了张嘴,可当那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时,他的眼神竟然清明起来,脸上痛苦不消,却扣紧了牙关不开口了。只是用一种含笑的眼神注视着秋拣梅,那笑中带着怨恨。
秦文也没料到他竟然能挺住,秀眉轻微一皱,待要上前,却听到秋拣梅说:“留着他没用,杀了吧。”
‘杀了吧’三个字的语气十分平滑,那风淡云轻的样子,就连秦文都愣了一下。她转头看了秋拣梅一眼,后者正看着窗外夜色,清秀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亦显七分病容,更添三分冷清。
杀人对秦文来说太简单,她身子只需要动一动手指,离她五步开外的秋应良就会立即毙命。但她不知道秋拣梅这句话是恐吓,还是认真的。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若真要探究出点什么,令她想起了十年前初见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秋拣梅,虽然并不冷漠,但他的心和情都是冷的。就像他现在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一眼,由里到外,都透着绝对的冷漠。
秋应良不信秋拣梅会杀他。因为现在只有自己知道那人是谁,只有自己能救白凰翡。当然,他的这份自信,是建立在秋拣梅未曾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他跟了秋拣梅三年,对这个男人足够了解,知道他什么样子是真的生气。刚才的那句话,虽然平缓,却是带着杀机的。
秋应良突然有些后悔,不该托大,几次三番去挑衅这个男人。只仗着自己知道些内幕,却忘了秋拣梅一向不喜欢受人威胁,也忘了他曾经用过的那些手段,忘了他终究也是从那个深渊泥潭中爬上来的人。
如果说要将白凰翡推进那个深渊需要步步为营,那要让秋拣梅踏入泥潭,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动手,只需要一点点诱饵,他就会自动折回深渊。
而白凰翡,无疑是最好的诱饵。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他天天念佛,心里那只魔鬼,终究还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