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是在黑暗的深渊中挣扎过来的人,他深知这世间一切阴暗的事,对于人性也剖析的入木三分。他看着荆自影,脸上慢慢地析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来,那笑夹刺带针,将太子一双眼晃的生疼。
“这个时候,你们想到她也曾经为了荆国流过血?这个时候,你们想到她心中视老将军为亲人?可你们没有想到,那些曾经为荆国流过鲜血的人,因为上位者的一个决策无辜枉死;是你们将她一步步逼到这个地步,正是她视为世上唯一亲人的爷爷,将她一步步逼到这个地步。”秋拣梅强压翻腾的情绪,将声调拉成一条直线,“颠沛流离是你们送她的,这牢狱之灾也是你们给她的,如今拿刀架在她脖子上,要她收手?你们荆家的人,都是这么霸道的吗?”
荆自影口舌一向不如他,这一次,更是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一趟来梅庵会得到什么结果,哪怕秋拣梅命人将他赶出去,他也能坦然接受。所以,秋拣梅这一席话飘进他耳中时,太子殿下心里并未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我记得你说过,背后的人设计这一切,目的就是为了要让荆国大乱。”他筹措着用词,“无论是白凰翡死,还是旧事公诸于天下,都会天下大乱。但前者带来的动乱只是一时的,而国君失德,甚至是更替,都是大事,他们只会选择牺牲白凰翡。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秋拣梅咀嚼着这个词,退一步但真是海阔天空吗?他起身理了理衣襟,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任由凉风从窗口拂面而来,将满头未束的青丝缭乱,“我不会去劝她,但一定会保下她的性命,至于是否将往事湮灭,是她的选择。”
这个结果,在荆自影意料之中,却也是他最害怕。这两个人,但凡有一人能退一步,或许就能改变这件事。
“你但真要如此?”荆自影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
“秋某还有得选吗?”秋拣梅反问。
他每个问题都那么尖锐,尖锐的令太子殿下无话可应。这件事,本是白凰翡的事,他本该往大理寺监牢里走一趟,试着说服她。可任他平时脸皮再怎么厚,也拉不下这个脸去。明知道来梅庵的结果一样,他却还是想来试一试,无非是想保下白凰翡罢了。
“你给本宫两年的时间!”最后,荆自影挣扎着,祈求道:“你说过会助本宫在朝中站稳脚跟,两年之后,本宫必定还白凰翡一个公道。”
秋拣梅只冷笑一声,没答话,“殿下请走吧。”语毕,抽身而出,再不理会身后的人。
梅庵的气温比别处更低一些,虽是初夏,荆自影却觉得钻入梅庵的是北风,一点一点地钻入了骨头里。他拢了拢几身上的对襟银龙宽袍,端起矮几上的指尖花灌了一口。茶已经凉了,滑入咽喉后便浇在心上,从里至外,与北风相撞,四下散开至就全身。
那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凉意,是他这二十几年居在高位的孤寡凄凉,是身在皇室永远无法避免的忠义抉择。
年前,‘白凰翡’三个字还伴随着铮铮铁骨沙场荣光,哪怕是众人茶余饭后闲来调笑,也是要尊称一声将军的。因为他们都明白,这个女子做了多少男儿都无法做到的事,即便在这个世道,女子藏在深闺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但白凰翡就是与旁的女子不一样。
而如今,再谈起‘白凰翡’三个字,伴随着‘死刑’‘弑君’‘谋逆’这样的字眼,连带着议论的声音,也从年前的高谈阔论,压低为窃窃私语。有人说,白凰翡当初领着五王叛乱,根本就是想要造反,只是失败后为自己找了个‘打入敌人内部’的理由。也有人说,当初圣上虽然放了白凰翡一马,终归是对她的身份不放心。更有人说,功高震主,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这三个说法,都有事实依据,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可无论是哪个说法,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白凰翡在劫难逃。
有什么罪,比让君王起了杀心要来的大?
荆皇一醒来,先后处置了凤妃与皇后,雷厉风行不给任何人求情的机会。而那道圣旨更叫众人措手不及,一如年前荆皇那道赐白凰翡止戈郡主的诏书一般,箭已离弦,收不回来了。满朝文武不是傻子,他们还没有傻到用自己的前程去替一位已经卸任的女将军求情。
唯有王清晨不同。
他掌的是刑侦,能证明白凰翡清白的证物是从他的手里弄丢的,他有义务站出来为止戈郡主说话。
刑部尚书的头上还缠着厚厚的药纱布,他一醒来便听说了这件事,急急地叫王承给自己穿衣,要入宫面圣。他的衣服还未穿戴好,陈由俭施施然而至,右手二指间夹着一封信,递到尚书大人的面前,“相府梅庵来的。”
王清晨急急忙忙地拆开信一看,一时犹如五雷轰顶,跌坐回床上。屋子里乌账乱飘,夏风凉爽。信上只有两个字,‘勿动。”
三日后止戈郡主就要被处以斩刑,秋拣梅却让他不要动?是放弃了?还是他另有计划?
略怔了片刻后,王清晨急急地起身要离去,被陈由俭一把拦住了。“大人还看不透此番要置郡主于死地的人是谁吗?”
王清晨自然知道那人是谁,“如此便可草菅人命吗?”
“这不是草菅人命。”陈由俭凝了凝眉,示意王承先下去,低声道:“从五王叛乱开始,便有人一直挑衅皇权。锋芒太展,自然要被打压。大人这一去,正巧撞在锋刃上,莫说救不了止戈郡主,届时还会连累无辜。”
王清晨不笨,被他这么一提醒瞬间便明白过来。白凰翡已经卸了帅印,大展锋芒的人显然不是她,唯一一个会威胁到皇位的,只有太子殿下。而相府秋拣梅与太子私交甚好,白凰翡与太子之间亦有些交情,剪除了他们两个,自然令太子少一羽翼。而自己是太子举荐的,若惹的龙颜大怒,必定会连累太子!
此时此刻,他才领悟了老师与白凰翡的话。这头上的乌纱重了,身上的官袍换了颜色,所思虑的事也就多了。
“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郡主受冤而死?”
陈由俭道:“你我在圣上眼中,随时都有人可取而代之,并无什么分量。除了真相,还有民众舆论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王清晨沉默不言,他最不耻的便是仗势弄权。
陈由俭瞧出他的心思,笑了笑道:“大人与那对夫妇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还不知道他们的手段吗?”
王清晨无言地叹了一声。自升了这刑部尚书来,他便没有一日安生的日子过了。
默然片刻,陈由俭问:“对于那日袭击的人,大人有什么印象吗?”
王清晨眼神闪烁了一下,低眉看了看手上的那两个字,悠悠说道:“本官不知,不过,有一个人应该知道。”语毕,又叹了口气,道:“人你们继续追查着,金水村命案的真凶和陷害郡主的凶手许是同一人,两边都要继续调查着,不可松懈了。”
陈由俭应了一声,“下官会叮嘱下面的人秘密调查的。”
随着夜色落了下来,喧嚣了一日的枫城也沉入了寂寞中。幽幽的路灯衬着青枫,蜿蜒至四方,给夜色下的枫城添了一分人气。
一盏孤灯沿着青枫大道去,执灯的人一身紫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红巾飘到了膝盖处,满头发丝用一方青色格子布包着,只露出额前一缕黑白参半的碎发。那盏灯一直进了大理寺,沿着森严的高墙,入了大牢。
偌大的牢房四壁都是寒铁铸成的,中间的铁笼子里躺着一人,此刻正合眼熟睡。来人将孤灯挂在了铁栏上,铁栏往上抽出一道门来。她进入牢里后,从怀中取出几粒蓝色小药丸,塞入木床上女子的嘴里。又替她搭了搭脉,一双似水柔情的眼眸中露出些惊讶来。
良久,一声轻叹溢出口,在森寒的铁牢中传开。紫衫女子在牢中坐了许久,木床上的女子才颤悠悠地睁开了眼,双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腹部,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微笑来。
那是琉璃月第一次在那张脸上看到那样的笑容,就像是春天的水、夏天的风、秋天的云、冬天的阳,这世上一切温情的东西,都不足以同那个笑容相比拟。这还是那个凰翡将军吗?
很显然,不是的!
一双含笑的眼撞入眼眸,床上的人笑吟吟地开口问道:“这小家伙有事吗?”
琉璃月收起怔楞神情,微微一笑,“还好,他不要紧。”话锋一转,她的眼中有了凉意,“圣旨已下,三日后,便要处你以斩刑。”
床上的女子笑容凝了一下,目光转向了上方,盯着那一团漆黑,轻声地说了一句:“师姐,你怎么没将他杀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