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与梅、兰、菊称为花中四君子,又与松、梅称为岁寒三友,其外观亭亭而立,四季长青,生来坚韧不畏严寒,是古往今来文人骚客乐于吟诵之物。
秋拣梅自幼便识的此物,只因他穿着的衣物袖口上总有那么一枚色彩各异的叶瓣儿,那是冬月亲手绣上去的。妇人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要花费功夫在他袖口绣上那么一瓣并无什么用处的装饰物,秋拣梅也从来没有问过。就像他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一定要替母亲报仇一样,只要是她说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小的时候,她常将高粱酒注入嫩竹,等着竹子长老了,里面的酒也醇了。酒坊里的酒时常被偷了,唯独那片竹林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不曾被盗。因为人们都知道,竹子的心是空的,即便是将它刨开,也什么都得不到。人心有时也是如此,放的越高,空缺的地方也就越多,七情六欲都是填充品,一旦死了,那些填充品也会随着流淌出来,消散在空气中,谁也抓不住。”
秋拣梅端起茶碗润了润唇,彩青的瓷碗被狎在十指间流连一番后,被轻巧地搁在了桌上。文弱公子袖手起身,长揖一礼道:“秋某该告辞了。”
荆自影的目光随着他翻飞的十指落在桌上,十分随意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自去。心里琢磨着他这一番话,长眉紧蹙,不知思量着什么。
自有了身孕来,白凰翡越发觉着身子沉重起来,一言一行少不得小心谨慎起来。与皇后几人说笑一阵,便觉着身子困倦,托辞出来。
公孙皇后也不留她,见她身旁也没带个婢女,少不得念叨一句后,让田麽麽亲自送郡主回去。
白凰翡揖礼道:“凰翡是同夫君一道来的,他就在午门候着,倒也无妨。”话一顿,她将目光转向了公孙无虞身后的太子侧妃,脸上端出一个温婉和煦的笑来,“倒是瞧着侧妃娘娘标志可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亲近亲近。”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李蔷薇虽然是个太子侧妃,却也是太子用花轿抬进门的。从前她们只听说凰翡将军一向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却没想到她如此恃宠而骄。
公孙幽目光扫了扫李蔷薇,只玩笑一句:“难得你们如此投契。”
公孙无虞侧身一让,将李蔷薇让了出来,也笑道:“郡主的眼就是毒,蔷薇妹妹藏也藏不住。”
一直兢兢业业的太子侧妃适时地躬身福礼,柔柔说道:“皇后娘娘与太子妃说笑了,能与郡主亲近,是蔷薇的福分。”
三言两语宾主尽欢,皇后便让田麽麽送二人出云宫,自己仍旧同各府命妇说笑赏花。
二人离开云宫,便打发了田麽麽回去。白凰翡却不沿着长巷出去,反倒是择了相反的方向,一路慢悠悠地踱步而去。
李蔷薇跟在她身后三步开外,行了一段路后,方提醒道:“这条路并非出宫的路。”
正是日头毒辣时,大道两旁种了阔叶梧桐,夹道洒下大片的阴凉。行在其中,夏风悠悠而来,倒也不热。白凰翡负手而行,一身绛紫衣衫被风拂过,腰间环佩轻响。她双眸含笑淡淡看向前方,嘴角也向上挑着,是一贯面具式的浅笑。
“去萍絮宫看看三殿下。”
李蔷薇浑身一僵,绣着桃叶的绣花鞋子陡然停下,裙裾上翻飞的杏色花瓣轻微晃动着,不过片刻便将一双绣花鞋遮掩住。洒下的树荫挡住了她的脸,却挡不住声音里的颤意:“好端端的,郡主怎么想着去看他了?”
白凰翡转头看了李蔷薇一眼,虽然还是一脸笑容可掬,却无端给人压迫感。
在她的注视下,李蔷薇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三殿下身有残疾,自幼丧母,如今又失去了凤妃娘娘的庇护,岂不是很可怜?”止戈郡主信步往前行去,淡淡地说:“侧妃娘娘觉着是不是?”
李蔷薇慌忙遮掩脸上的惊骇,连跌应声:“是。”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她娟秀的面庞上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抬眼瞧了瞧那一抹紫色的背影,眸子里染了沉沉的忧虑。
白凰翡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不时指着沿途的风景赞好,时而是一颗长相奇特的劲松;时而是一朵姿研壮丽的花朵;甚至是一只偶然从主人身边逃出来的猫都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这个态度,着实让李蔷薇琢磨不透,只能跟在其身后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宫里的道路都是平铺直叙的,即便有上下的地方,坡度也不是很大。可这样的路对秋拣梅来说,还是太长了,从太子的青云宫到午门,他须得走走停停地踹气才能抵达。
此刻日头正烈,登云道两旁是莲池,并未栽种任何能遮蔽的植物。青石地板已经被烈日灼的滚烫,隔着靴子也能感受到那烙人的温度,这两面夹击之下,饶是身子一向畏寒喜暖的秋拣梅,也忍受不得,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子低落下,在地板上‘咻’的一声便没了影。
一柄乌青绸缎面的七十二骨伞移到文弱公子的头顶,替他将炎炎烈日遮了去。
秋拣梅回身望去,只见黄灿灿的兵甲裹着一张坦荡磊落的笑脸,长眉星眸,正是头前在梅庵大肆挑衅的许家小姐。
“许小姐。”秋拣梅转身揖礼,脸上虽有薄薄一层汗,神情却仍是清淡冷漠的。
许琳琅将伞塞到他手中,任凭自己一张俊俏的脸蛋暴晒在烈日下,她抱拳还礼,道:“前些日子得罪之处,还望秋公子海涵。”
“无妨,左右秋某与拙荆的名声并未受损。”秋拣梅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坦然地将稠伞撑在手中,“许小姐赠伞之情,秋某会记在心上。”
语毕,沉稳缓慢的步子又迈开。
“小女在外时便常听凰翡将军峥嵘事迹,”许琳琅似没听出他话中之意一般,信步跟在一旁与他比肩,眸光灼灼地望着前方,“她是不让须眉的巾帼,是大荆所有豪情女子都向往的楷模。她本该展翅翱翔于高空,俯视芸芸众生。傲血枪白家郎的名声甚至比敬武军候的入云锏还敞亮。我原本想着,这样一个人,当不会被儿女私情所累,却没想到……”
许琳琅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人。此人虽然长的阴柔俊美,但面有病容,身形消瘦,实在无法将他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联想到一处。这样的两个人却成了亲,同住梅庵。
这样的话秋拣梅听过太多,从前旁人说起,从未置品一词。今日从许琳琅嘴里听到了这席话,他却冷笑一声,薄唇微张,出口便是一句:“许小姐处处模仿拙荆,却又对她了解多少?”
任何人,尤其是女子,都不愿成为别人的影子,更何况是许琳琅这样高傲的人。她眸子里已经不可抑制地蕴出些薄怒来,“这世上,并非只有凰翡将军才能与须眉争锋。”
“与须眉争锋?”秋拣梅冷笑一声。他心中清楚,那人从来不是要与男儿争什么,不过是在为自己争取罢了。无论是代替白老将军出征,还是奉旨下嫁,她为的,从来是自己心中的情谊。“难道在许小姐眼中,只有上战场荡敌寇才能体现女子的价值吗?”
许琳琅也是个口齿伶俐之人,却没想到她这一张巧嘴到了秋拣梅面前,便显得笨嘴拙舌,话也说不利索了。眼瞧着午门就在眼前,她驻步登云道,目光顺着满池青叶望了过去,将深深长巷拢入眸底,晕开一片幽凉。
“你我心里都清楚,她并非池中之物,凤凰终归是要浴火冲天,谁也拦不住。”
因为她这句话,秋拣梅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也仅仅是片刻的功夫而已,旁人甚至瞧不出来。他微笑着握紧了手中的竹扇,细嫩的楠竹晾干后呈现淡黄的色泽,与乌青的伞面相得映彰。 缓慢的步子慢慢步出午门,上落马桥,下落马桥,旋即入了马车,合眼养神。
萍絮宫与云宫相去甚远,白凰翡又是走走停停,足足行了半个时辰,才能看到宫中驾着祥云的飞檐楼阁。二人正过一花苑,听得蔷薇花篱笆那边传来了宫女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埋怨声。
白凰翡脸上笑容上扬。皇后与凤妃管理后宫时,这些宫女太监哪里敢如此放肆?如今落到了娴妃这样中庸的人手里,不出乱子才怪。好在她并非爱多管闲事的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地从篱笆这头行了过去。
“一个瘸子,随着那女人去了多好,偏要留着讨人嫌。”
这是一个很温婉的声音,可说出来的话却委实狠毒了些。白凰翡忍不住停下脚步,绕过篱笆墙去,果然见一群宫女在花苑中嬉戏,又有三两个宫女聚在一旁说话。
离她们不远处的竹青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虽然锦衣华服,却遮不住那张脸上深深的哀愁,一双明亮的大眼死死地盯着天边,不做声。
几个宫女都是宫中老人,起眼瞧见了白凰翡二人时吓了一跳,又见二人穿着不似后宫娘娘,也就不放在心上,仍旧自顾自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