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自影用指尖擦拭了一下刺痛的额头,有血残留。他既不曾恼怒,也不畏惧,只是轻轻一笑。
他从未想过与君父作对。
“父皇若觉得行不通,驳回便是,又何必恼羞成怒?皇伯死于江湖杀手手中,说到底与您也无关。”
“你……”荆明正随手抄起案上的折子,正要向他砸去,却又猛然地顿在半空中。良久,他哀叹一声,颓然地将手中物件扔在了案头。
喑哑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能筹措到五十万大军两年的开销,便考虑对拓跋用兵的事。”
荆自影愣了一下。五十万大军两年的开销,非得上千石粮不可,这还不算上所消耗的兵甲衣物,零零种种计算下来,便是挖空了荆国也未必能筹措到。
“若是筹措不到呢?”
荆明正道:“若是筹措不到,今后就休提出兵拓跋的事。”
“儿臣明白了。”荆自影心中明白,皇帝开出这样一个条件,摆明了是不同意对拓跋用兵。而朝中大臣也对于‘向老百姓打秋风’这件事深觉为耻。他叩头谢恩,辞了出去。
刚出殿门,瞧见皇后领着一众宫女迎面而来,母子二人一个照面,荆自影弯腰行礼,“见母后近来身子大好,儿臣稍稍宽心。”
公孙幽瞧他脸色却不大好,问道:“又同你父皇起争执呢?”
荆明正苦笑道:“政见不同罢了,儿臣还有诸多不足之处需要父皇指正。”
公孙幽道:“你父皇行到今日也不易,虽有朝臣辅佐,要治理泱泱大国也是不易。他膝下也就你和庭儿,你为长子,又是储君,自然该多替你父皇分忧。”
荆自影迟疑地望了母后一眼,确定自己听到的话没有错,也确确实实是从皇后口中说出来的。好一会儿,他才低眉应了一声:“是!”
母子二人这便错身而去,荆自影一回青云宫,便要人换了常服,去往梅庵。
此刻的梅庵气氛有点诡异。
青姑一句“那不要脸的女人”令白凰翡将口中姜茶又结结实实地吐了出来,饶是如此,还是有茶水呛入咽喉,咳了个面红耳赤。青姑是从前服侍白府大公子的,她从一张眼瞧见的便是她。相处了二十几个年头,妇人待人一向温和,便是府中下人也不曾得她半句责骂。
看来,许琳琅给她的印象着实不大好。
秋拣梅适时地递了一方帕子给白凰翡,示意她擦擦嘴角。后者接过擦了擦,尔后道:“劳烦青姑将我的傲血枪取来。”
青姑面上一喜,视线落到白凰翡小腹时,又露出担忧的神色来,“小姐不要紧吗?”
白凰翡随口道:“阿文说了,可以适当的活动活动筋骨。”
秋拣梅瞪大了眼看她,等青姑出门后,才问:“阿文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白凰翡眯着眼笑道:“不这么说,青姑又要念叨了。”她起身展了展拳脚,面上冷笑,“有了准备,总比没有准备的好。”
许琳琅被小厮领着踏入梅庵时,绯衣女子腰佩短剑,手持红缨长枪,落落大方地站在庭院中。见了她来,抱了抱拳道:“今日天气晴好,凰翡想领教许小姐的鞭法。”
傲血枪白家郎的名号敞亮,便是江湖上业已传开,只可惜白凰翡不是江湖中人,不能依着武林规矩找她挑战。加上她如今怀有身孕,更无找她打架的道理。对此,许琳琅还有些小小的失望,她却没想到白凰翡竟然在这个档口主动提出来。
梅庵的男主人正闲闲地坐在廊下焚炉煮茶,对两个女人间即将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倒是两个小丫头躲在院子门口,如狼似虎地盯着不速之客,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瞧出白凰翡眼中战意,许琳琅倒也不客气,将腰间九节鞭解下,往外一甩,呼啸生风。二人互相抱拳礼敬,便斗至一处。
许琳琅虽是从小跟着镖队外出,但基本护的都是顺路,即便但真有了危险,也有人将她保护好,实在没给她大展拳脚的机会。
而白凰翡呢?她是从刀枪箭雨的修罗场上活下来的人,她能抓住敌人任何一点细微的破绽,然后一击致命。一旦握上那柄傲血枪,她的身体便会本能地做出反应,知道如何避开敌人锋芒。
当傲血枪将九节鞭挑落在地后,那柄麒麟短剑也逼上了女子白皙的脖颈,十分渴求地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许琳琅气急败坏,“郡主如此不公!”
止戈郡主闲闲的擦拭着短剑山的血珠子,笑吟吟道:“许小姐上了战场,也要求敌人照顾你的感受吗?”
白凰翡将傲血枪搁在廊下,自去秋拣梅处讨了杯茶水喝。
青姑正要将傲血枪拿回去搁着,红儿与兰儿两个丫头凑上前去,自告奋勇要替她拿枪。老人家乐滋滋地立在一旁,瞧着两个丫头合力将那柄傲血枪搓了一遍也没抬起来,她呵呵一笑,单手拎了起来。
老人碎碎念的形象顿时在两个小丫头心里拔高了好几个度,满眼崇拜地看着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姑姑身手如此了得!”
青姑得意道:“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可是立誓要跟着大公子上战场……”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拎着傲血枪远去。远远地,听见两个丫头追着她喋喋不休地询问着。
许琳琅用帕子捂了捂脖子,她没想到白凰翡手下不留情,更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女人的手上走不上十招!她脸上的惊诧与怒意都是明显的,毫不掩饰。
白凰翡懒懒地卧在廊下的竹椅了,十分闲适的合着眼,懒洋洋地说道:“许小姐冰雪聪明,该知道这一剑因何而受。”
许琳琅一瞪眼,拾起落在一旁竹窝头的九节鞭,没好气地道:“还请郡主指教。”
白凰翡张眼看她,笑道:“我腹中孩儿是上官家的继承人,他若出事,凰翡便是千古罪人。你说,这个罪过是我自己担着,还是要找个人来替我担着?”
许琳琅脸色一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九节鞭,明显底气不足地说道:“郡主即便要找个人来担这罪责,也不应该找我!”
白凰翡道:“昨夜我已经叮嘱过自来馆的那些人,只要他们不乱说话,便能活命。”
许琳琅秀眉一蹙,脸上明显有焦急的神色闪过,“我并非争对你!”
“有些话若说透了,就都没意思了。好歹咱们还有合作,脸皮撕破了谁也没好处,禁军那处的兄弟,我会托漓江照顾一二,许小姐就……”
许琳琅不等她把话说完,便道:“郡主或许还不知道,白漓江因为昨夜在栖霞酒楼打砸,已经入了刑部大牢,皇上说了要严惩。”
白凰翡直起身来,追问道:“为的什么?”
“才刚我便想同夫人说这件事,此事的责全在大统领身上,牢狱之灾怕是免不了了。”秋拣梅的声音插了进来,刻意压低了,“据说,是同花月坊的坊主杨姗起了争执,为的是一个姑娘。”
为了一个姑娘同人争执,白漓江是那样的人吗?至少白凰翡所知道的少年将军并非如此,他虽然脑子转的慢,却并不是会鲁莽行事的人。
除非,那个姑娘……
见她脸色一白,秋拣梅低声道:“那个姑娘确实是头前消失的云尘。”
白凰翡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倒也能解释白漓江为何会同杨姗起争执了!可他大半夜怎么会出现在栖霞酒楼?而云尘头前在枫城消失,又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还同杨姗在一处?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白凰翡看着许琳琅问道。
看到她的震惊,许琳琅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层颜面,温暖笑意逐渐回到脸上,得意地扬了扬眉,“皇上已经许我暂代大统领之权,由此可看,白漓江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能完的。”
“多谢许小姐提醒。”白凰翡冷眼一闭,“青姑,送客!”
青姑早已忍的牙痒,听闻此话,喜的眉开眼笑,亲自将还一脸懵的许琳琅请出院外。
秋拣梅递了姜茶给白凰翡,后者捧在胸前,叹了口气,“这是漓江的心结,此结不解,余生不宁。”
秋拣梅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说到底是他们三人间的事。”
白凰翡想起了李姝,那个极聪慧的女子,自己丈夫心中有别人,她又是怎么做到不动声色嫁入白府的?
那座本该是少年将军信府邸的宅院,也被搁置在郊外,就连最后的修葺也被叫停,就那么破破烂烂地任凭风吹雨打。一如那对苦命鸳鸯的心,饱受煎熬,满目疮痍。
“红儿。”白凰翡招手唤来小丫头,“你去库房寻件没用过的首饰给白府的少夫人送去,一并告诉她,云尘是漓江心上人,如今流落在外会令将军分心,请她去将姑娘接回府中去。”
红儿对她的话感到十分好奇,却也没敢多问,应声去库房挑了个翡翠镯子,送去了白府。
青姑一路将许琳琅送出相府门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家小姐打小就开始玩心机,许小姐这些心思在她面前即便藏不住,至少也表现的光明正大些。小姐能有如今的成就,是踩着尸骸鲜血一步步走过来的,许小姐要想用我家小姐做垫脚石,老婆子怕你镇不住那些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