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自影睇了白凰翡一眼。虽说是见怪了生死的人,此刻中毒的是她的公公,怎么也不该端出这样一副态度来。幸而当下并无旁人,若传了出去,指不定又成什么风言风语呢。
不过,太子也就只敢在心里诽谤罢了。毕竟,郡主的拳头还是很疼的。
他想起秋拣梅的反常,问道:“他拉着那小丫头去哪里了?”
白凰翡微眯双眼,淡淡道:“姑姑这两日身体也不大好,若是她也中了水莽草之毒,那凶手排查起来,就要轻松得多。”
荆自影只在秋拣梅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上官大小姐的名头,毕竟他出生时,这位侯门女子便已经自许红尘之外,再也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因上官甫病了,庙庵周遭无人清扫,白桦叶子铺了一地,一脚踏上去,只剩下绵绵的声音。落叶被奔走的脚步带了起来,在空中翻腾片刻,又归于平静。
夏蝉聒噪,吵得秋拣梅心绪杂乱,诸般神思也无迹可寻,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咚咚咚’
文弱公子生平头一遭砸着门,额头被细密的汗水铺满。因为走得急,他这一路都在强忍咳嗽,脸色涨的通红,甚至连眼中都有了血丝。
秦文跟着他小跑了一路,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瞧着眼前这座庙庵,猜想这便是上官娘子出家之所,难道是她病了?
过了许久,里头传来小童应答的声音,不多时,朱漆圆门被人从里头拉开,小尼探出一个脑袋来,见是秋拣梅,还惊了一下,“怎么是公子?”
她说着话,将门全部打开,双手合十行了僧礼。又看了一眼跟在秋拣梅身后的女子,“这位是?”
“这是我请来给姑姑瞧病的。”秋拣梅说着话,将秦文让出来,“让她去给姑姑看看病。”
小尼为难道:“娘子一向不喜见外人,何况……若要就医,娘子早就打发我去请了,何苦拖到现在呢?”
秋拣梅不知如何同她说,只往里头走去,说:“我自去同姑姑讲。”
小尼一把将他拉住,叫嚷道:“娘子早知公子必然会再来,有书信交于公子。”
秋拣梅连忙驻步,小尼便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交给他。
秋拣梅展开一看,洁白的宣纸上只书了一个‘恕’字。他浑身一颤,那薄薄的纸张捏在手中恍若千斤之重,令他十指轻微地颤动起来。半晌后,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来:“这些日子,还有谁来看过她?”
小尼秀眉一锁,为难道:“娘子不让说。”
秋拣梅追问道:“是不是上官伯乐?”
小尼垂首不答。
秋拣梅一咬薄唇,抬首往禅房的方向望去,疾步向前走了两步,又忽然顿住了!他慢慢地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忽的朝禅房的方向重重一跪,颤声道:“请姑姑谅解,拣梅这次不能听姑姑的话了。”
夏风悠悠穿过白桦林,送来了蝉鸣,也送来了凉意,撞过小小古刹,又轻轻地敲打着禅房的门。许久之后,门内才传来女子一声轻叹:“痴儿!”
秋拣梅眸光颤动着,等情绪收拾妥帖了,方起身来叮嘱小尼:“我会着人送药来,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姑姑服下。”
小尼被他严肃的神情吓着了,不敢多问,只狠狠地点了两下头。
秋拣梅又往禅房方向望了一眼,尔后决绝地转身而去。一出院门,方见到被他拉来却又晾在一旁的秦文,歉然道:“事出紧急,我也乱了方寸,吓着你了。”
秦文自不与他计较这些,只率先走在前头,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秋拣梅草草将上官相爷的事一说,“若我所料不差,姑姑该也是中了此毒。”
秦文沉吟道:“水莽草是入口性毒药,谁能在他们饮食里下毒?”她突然想起刚才秋拣梅话中提到的上官伯乐,心下大惊,喃喃道:“他再怎么恨,也不该至于……”
秋拣梅眸色幽凉,满面寒霜,不置一词。
李太医在太医院当值,自然还是有些能耐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上官谦便醒来了。
老相爷毕竟上了年纪,经了如此一番折腾后,面无血色,双眸浑浊,说话也是含糊不清的。
荊自影附耳到他唇边,方听清他的话。
“别查!”
虚弱的声音送出来的两个字,却带着相爷立足朝首时的威严。
荊自影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附耳听了一回,确定上官谦一直重复的确实是这两个字,他更为不解。
“相爷是不是知道下毒害你的人是谁?”荊自影试探着问道。
尚余一丝清明的老人点了点头,随即又猛烈地摇了摇头,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叫郡主来。”
荊自影回首看了一眼立在门边的白凰翡,“相爷叫你。”
止戈郡主挑了挑眉,犹疑片刻,还是上前唤了一声:“父亲。”
“让他不要查,”老人吐字如吞针,每发一个音都要喘息一下,“他听你的。”
白凰翡唇角一勾,眸子里析出一丝冰凉的笑来,“这么说,凶手是上官伯乐无疑了?”
上官谦面有急色,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凰翡却并未就此作罢,继续说道:“上官伯乐之所以走到今日的地步,归根究底还是父亲太过放纵,此人不除,家国难安。”
上官谦心中早已悔不当初,若非年少风流,也不至于辜负了母子二人,令他们行了偏路。可他越悔,心中便越是着急,咳的也越急,愈发的说不出话来。
太子心生不忍,一面替老相爷抚着背,转头瞪了白凰翡一眼,示意她不要再激怒相爷了。
白凰翡却不以为意,又道:“于私,上官伯乐弑兄杀父;于公,他勾结敌国。相爷要做的是亲自将他缉拿归案,而不是一味地放纵!”
“郡主……”上官谦一句话未说完,气血上涌,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溅了太子爷满身。
荆自影连忙唤李太医进来,后者瞧过后,禀道:“相爷这是急火攻心,那口血一吐出来便好了。”
“你一开始打的是这个主意?”荆自影有些狐疑地看着袖手立在一旁的女子,实在很难想象他会如此好心。
果然,女子笑吟吟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太子白了她一眼,二人一同出门来,正缝秋拣梅与秦文踏入院中来。
“秋某有件事想求太子殿下。”
满院子的月桂飘香,蝉鸣阵阵聒噪,夏风习习送来凉意,却仍旧驱不散炎炎烈日带来的灼热感。
荆自影居高临下,看着在自己面前弯腰作揖的玄衣公子,神色复杂难辨。相识这么多年,从没听到他用过一个‘求’字。莫说是他,这人世间,恐怕没几个人能让秋公子用到这个字。
“你的事,本宫几时不曾帮?”太子伸出手,将满面寒霜的秋公子扶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要本宫下令捉拿上官伯乐?”
秋拣梅不动声色道:“太子只需要下令将关在狱中的学子提前放出,随后派人监视他们,自然知道上官伯乐藏身何处。”
荆自影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自来馆学子午门前闹事,是上官伯乐指使的?”
“除了他,谁又能调度自来馆过半的学子?”秋拣梅眸中寒意森森,唇畔勾出一抹冷笑,“从前是我错看了他,毒杀亲父这样的事,没点胆量的人做不出来。”
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荆自影早已从历代皇室的卷宗中深有体会,便是他同荆庭一母同胞,尚且是面和心不和,遑论秋拣梅与上官伯乐了?他拍拍好友的肩头以示安慰。
“本宫这就去办。”太子说完此话,又沉沉地看了白凰翡一眼。
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女子总是在给他惊奇,这也表示着此女的不可控性。
一行人将太子送到门口,秋拣梅折身请李大夫配了药送去庙庵,又将服侍父亲的人手都安排好了,方得歇气儿的功夫。
从始至终,白凰翡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她好整以暇地靠在院子里那株月桂树下,不时接住从树上飘下来的小花朵,放在鼻尖嗅了嗅。馥郁的香味钻入鼻腔,令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她实在没有想到,许琳琅会和上官伯乐有牵扯;更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时,竟然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胆魄,连自己亲生父亲都下得了手!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死在自己枪下的战友,这么多年,那张脸一直在梦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无悲无喜。
上官伯乐究竟恨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如此六亲不认?
白凰翡看向倚在廊下歇息的文弱公子,目光又转向了屋子里。若是一开始,秋拣梅便正视那人,将他视作对手;若是一开始上官谦便对他严加约束,上官伯乐还会变成这样吗?
她又想起了荆痕的话:
‘时间越久,你就越会发现,那些人的宽恕,会一点一点地累在你心上,然后将你压到崩溃。当你承受不住的时候,藏在心底的恨,就会在一瞬间涌上来,蚕食你的理智。’
她想,这句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