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一向不管府中的事,如今相爷与娘子都病倒,上官伯乐又被逐出府来,这一日,府中的事都是他在操持,一入夜便累的歇下。
倒是白凰翡还精神的很,拉着秦文杀了几局。小姑娘受不了这枯燥的事情,连跌声喊困,要辞去了。
白凰翡一路送她到主院门口,瞧着她出了府,折身往上官谦的院子里去。
上官谦才醒来没多久,由丫头伺候着吃了药,又喝了点粥,略有精神,此刻正半躺在榻上嘱咐胡管家。听闻郡主来拜访,老人浑浊的眸子里析出一丝精光来,却到底精气神不足,不过一瞬又黯淡了。
“请进来吧。”上官谦声音沙哑,再怎么强作精神,也难掩疲惫感。“你们下去吧,我同郡主单独说话。”
胡管家便领着丫头们都下去。
寝屋宽敞,只是用十二折骏马奔驰的屏风割出一个小小的书屋来,倒是显得屋子局促些。蚊帐帘子都是老气横秋的乌青色,只有墙壁上悬着的一副雪地寒梅图上有点鲜艳的颜色。
止戈郡主将屋子打量一边后,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那副寒梅图的落款上:
谦
魔都梅姬名扬天下,该是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否则,怎么会让堂堂太傅之孙放着家中娇妻幼子不顾,不惜为奴也要赢的佳人芳心。
才子佳人一向是风流佳话,只是世人只看到了表面。便是上官谦自己,也不会想到,因为当时惊鸿一瞥,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父亲。”白凰翡弯腰揖礼,浅浅笑容勾勒出一个恭敬的姿态。
上官谦却无心与她闲谈,略整了整精神,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不至于让郡主占更多上风。他阖了阖眼,淡淡地开口:“郡主有话请明言。”
他不啰嗦,白凰翡倒也爽快,搬了个凳子自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可以保上官伯乐一命。”
上官谦虽然病了,但并未糊涂。他没有忘记此人午间的一席话,说的那样慷慨激昂,不知道的,只以为她是有多爱国。此时她抛出如此诱人的饵,自然有所图谋。
“代价呢?”
白凰翡笑着点了一下头,不愧是荆国首相,聪明。而她一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劲。
她不动声色地道:“我想知道元丰三十三年那桩科举舞弊案的事。”
那张本无多少血色的老脸立时变得煞白,老人眸光转动,好一会儿才重新平静下来,狐疑地看着立床丈外的女子。黛衣白靴,即便有了身孕,这人的坐姿也是大开大合,丝毫不像个深闺女子。
好半晌,他才颤抖着声音问:“郡主问这个做什么?”
白凰翡反问道:“祖父也是因为那桩案子才死的,没错吧?”
上官谦动了动唇,没作声。
“相爷就不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而死的?”白凰翡笑吟吟地看着他,就像循循善诱小孩子似的,“或者说,相爷本就知道?”
“我不知道。”因为急于否认,上官相爷声音陡然拔高,就像是用石子在青石上划过,令人心头发痒。
“上官伯乐曾让我留意钟家、方家、秦家和楼家这四个家族,他虽然说得不多,但应该能知道些,或者说有知道的途径。”白凰翡眉眼向上扬了扬,灼灼眸光倒映着阑珊灯火,浅浅笑意赏心悦目。“只是我信不过他,也就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
搭在薄被上的一双手紧紧地拽了起来。老相爷脸上的表情变幻了好几个,最终定格成一抹哀色,“他才活了多久,知道些什么?”
毫无底气的一句话,随着晦暗不明的灯火散在屋子里。
白凰翡悠悠然道:“外头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出三日,上官伯乐便会落到秋拣梅的手里。相爷应该清楚他,看似冷心冷情,实则最重情义,您和姑姑都是被他收藏在心尖上的人。相爷觉着,您的长子还能有活路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往上官谦心中最柔弱的地方扎,逼得相爷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之时,老人重新将目光落在了止戈郡主的脸上。
那张脸笑容可掬,仍是一副恭敬谦卑的态度。可褐色的双瞳里,却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仿佛能灼开人的肌肤,窥见那些被深切埋藏起来的秘密。
“郡主但真能保住他的性命?”最后,老人低声问道。
“至少他落在秋拣梅手上不会死。”白凰翡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语调也轻快起来,“父亲可以在确定上官伯乐无性命之忧时,再告诉我想知道的。”
“天色不早了,父亲好生歇着,凰翡告辞。”
“郡主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么多年以前的事?”老人低低地开口询问。
已经走到门边的女子停下脚步,张目向外望去。四周静谧无声,暗香浮动,花好月圆。
“宁为刀俎,不为鱼肉。”
轻飘飘的一句话,随着凉凉夏风飘进了老人的耳中,令他一贯挺直的脊梁,向前弯了弯。五王叛乱,他也是谋划者之一,自然知道在那个惊哗天下的计划中,止戈郡主是注定被丢弃的那颗弃子。
不仅是她,甚至连秋拣梅,都是被抛弃的。
这世间,没有人是无私的。为了这家国大义,白凰翡忍了一次又一次,可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子,纵然曾有铮铮傲骨,也早已被真相打击的不成样子。
元丰三十三年,他才两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对那满府素裹的场景记得异常清晰,祖父抱着他在那间冰凉的屋子里跪了许久,有滚热的液体从祖父的脸上滴在他的脸上。
他记得那液体的味道,是咸的,令人心痛的味道。
那是眼泪。
近一个月来,工部忙的不可开交。
征收水利银子的方案一出,在下头引起轩然大波。以前交了银子的纷纷到衙门讨要一个说法,知县自然只能将这些事往上推,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们要去闹上头的人。
老百姓仗着人多势众,工部征收银子的差役到哪里,他们便跟着闹到哪里。最后,还是工部尚书请示了圣意,重新勘量各户至水渠的距离,酌情退银子,这才罢休。
好不易将此事搞定,沈炼又接到了朝廷重新修葺花月坊的旨意,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设计动工,争取尽早恢复花月坊的盛泰。花月坊这头的事还没完成,圣上又委婉地表示,和硕公主已经被废了封号,公主府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令他前去翻修翻修,改作普通宅院,用于将来恩赐。
饶是沈炼再是个爱岗敬业的人,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也有些吃不消。曾经很直白地向皇帝表达了他的难处,希望公主府的翻修能缓和些日子。
荆皇问满朝文武的意思,满朝文武觉着工部尚书这是推搪之词,表示能者多劳。
其实,满朝文武这个态度,倒也不难理解。
六部尚书官至三品,其中户部掌管国家支出收入、兵部掌管将士的征收及军需、礼部司礼法、吏部负责官员考察任免、刑部负责刑事,只有这工部负责的是动土推墙这样的事。
所谓外行看热闹,在外行人眼中,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就只是画画线条的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加上沈炼平时少与朝中大臣往来,遇到事没人帮他说话,也在情理之中。唯一与他有点关系的姐夫——丞相大人,卧病在床!
不等沈尚书出言分辨,太子奏请了另一件事。说是自来馆的学子们,罚也罚了,小惩大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如就此将他们放了。毕竟,皇帝刚刚任了秋拣梅为自来馆的管事,可馆中却一个学子都没有,不像话。
众人觉着此言有理,纷纷赞同,荆皇也顺道就点了头。
这个早朝,少见的没什么争执,荆皇也就高高兴兴地退了朝。
唯有沈尚书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满面阴郁地出了宫。小厮们将红顶小轿抬到他面前,听见大人如此吩咐:“去和硕公主府。”
众人虽觉奇怪,却也并不多问,抬着小轿转了个方向,往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那座公主府是和硕公主出嫁时皇帝赐的,奢华尊贵,是权力的象征。就是门前两个人高的狮子,都是用上好的白玉雕琢的,栩栩如生。
雕栏玉砌,红砖绿瓦,假山河苑,一亭一楼都极尽壕奢。当年此府初初建成,何人不叹皇帝对公主的宠爱,更为这一座府邸,便有人上书皇帝太过奢靡。
如今楼依在,人已消,曾经的恩宠如过眼云烟,不知随风散去何处。
沈炼立身府门前,看着门前匾额上三个描金大字:公主府。
下角用细笔篆刻:庆德二十二年御题。
府上丫头小子早已抓的抓,遣的遣。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夹道两旁的植物枝桠横生,四处尘埃漫漫,正是一副人去楼空的萧索景象。
沈炼一双沉沉的眸子里生出几分不忍来,一路略过苍凉,往东院去。这是和硕常居的院子,却被人收拾的井井有条。院子里用篱笆围了一半,里头栽种着各色的兰花。
一人粗衣布衫,正拿着铜洒给花草浇水。听闻脚步声,他转头望来,阴柔的面庞上露出一抹笑来,问道:“舅舅,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