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时光在滂沱大雨中悄悄溜走,至黄昏时雨才停,天光乍破,犹如每日晨间划开雾霭的第一道光,耀眼夺目。
白漓江便是踩着这道明亮的光踏入梅庵的,可他的形容,实在无法与这道掀开雨幕的光相提并论。
白袍将军浑身湿透,头发湿漉漉地挡去了半张脸,一双银白的长靴被泥水糊满,几乎不能辨认本来颜色。
白凰翡正打算趁着雨后空气清晰出门走走,被他这样下了一跳,探头往外看了看,问道:“你是去哪里救灾来了?”
白漓江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出来时没带伞。”
白凰翡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咬牙切齿道:“别说你是我带出来的!”一边说着,一边唤了红儿来,“去把姑爷的衣服找一套出来给他换了。”
又嫌弃地睇了白漓江一眼,“才出牢房,又想因病告假吗?你这个禁军大统领是不想做了吗?”
白漓江垂首不言语。
白凰翡待要再说上两句,红儿已经找来衣服,请公子去厢房换了。
红儿寻的是一套玄色衣衫,因衣身用金线绣了大片大片的金菊,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主人忽视。
白漓江惯穿白色,套上那一身黑衣后,原本略显暗淡的肤色也显露出几分白来,加上他在白凰翡面前一向腼腆惯了,笑着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愈发显得年少。
白凰翡正满脸苦大仇深地捧着茶盅,调皮地吹着寥寥热气,眼神时不时往门口撇去。
青姑站在门口,将不怎么明显的腰身挺得笔直,含笑看着自家小姐,“小姐早些吃了,老婆子也好早些去做事。”
白凰翡扁了扁唇,满脸委屈,“这汤再喝下去,我都要吐了。”
“生娃娃就得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小姐那么多战都打下来了,不差这一场。”青姑憨憨一笑,“若小姐实在吃不下,老婆子就去请……”
不等她将‘姑爷’两个字说出口,止戈郡主心一横眼一闭,端着一副壮士断腕的惨烈表情,将鸡汤几口干了。临了,很大气地拍了拍心口,也不知道是噎着了,还是给自己鼓劲儿。
白漓江见过的凰翡将军,统御千军万马,睥睨山河,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于谈笑风声间。那张消瘦的脸上,何时出现过如此‘惨绝人寰’的表情?
他不自主地探首瞧了瞧青姑接过去的那个茶盅,想看看里头是不是但真搁了毒药!
青姑大大方方地将茶盅递给他看,为了表明自己并没有下毒,甚至热情地问道:“少将军要吃一碗不,老婆子给你乘去。”
少年将军连连摆手,赔笑不迭。
青姑也不再逗他,自去了,顺道将趴在门边看好戏的两个丫头也给支走了。
“坐!”
鸡汤炖的浓,白凰翡总觉得那味道会随时从嗓子眼涌上来,满脸嫌弃表情,五官都快团成一团了。可想而知,她这个字说的有多惊悚,白漓江只是屁股挨着椅子,满心戒备着,只要形势一不对头,随时开溜。
白凰翡一挑眉眼,“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白漓江只得踏踏实实落座,赔着笑脸道:“听说,孕中的女子情绪多变……”他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后倾,尽可能地逃离白凰翡的攻击范围,“何况,长姐近来的情绪变化确实挺大的。”
白凰翡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情绪变化大的事,蹙眉纠结了一番后,突然眉开眼笑,“这么说,现在我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怪我了?”
白漓江心头一阵狂跳,紧张地问:“长姐要做什么?”
白凰翡将脸上笑容藏了藏,同时也将小心机也藏了个干净,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沉声问道:“云姑娘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少年将军脸上的仓皇一闪而过,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可他越是想掩饰,脸上的表情就愈发古怪,纠结的心思一览无余。
不等他开口,白凰翡便分析道:“如今人已经在白府,两个女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至于爷爷那里,只要你不忘了自己还是白家将军,他原也不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
“我知道她是个性格高傲的人,嫁给我已经是委屈了,如今还要委屈求全……”白漓江心如针刺,一阵一阵的抽痛。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长姐,我不敢回去!”
白凰翡挑了挑眉。白漓江什么都好,就是遇事优柔,不够果决。在军队里还好,可以遇到旁的事,便瞻前顾后战战兢兢。
“既如此,我便遣人去白府传个话,让李姝将云尘赶出去,任她自去。”白凰翡将一张脸绷了起来,说话间就要往外头喊人。
“长姐万万不可!”白漓江急的脸都白了,“她一个弱小女子,千里迢迢来到枫城,举目无亲。要将她从白府赶出去,定会再次流落风尘!”
白凰翡点了一下头,绷着脸继续道:“那便休了李姝,重新迎娶云姑娘。”她叹了一声,脸上仍是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情,“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我自有办法成全你。”
白漓江狠狠摇了摇头,却是低头不语。他知道长姐话中意思,无论是她们谁出府,都不是最好的。唯一的两全之策,便是让云尘留在府中,以他小妾的身份。
他的嘴一向笨拙,情话不会讲,但说的最诚挚的一句话,是要风风光光地用大花轿将她抬进门。
“事无两全。”白凰翡低眉苦笑,“有时候我常想,若我是个男儿身,是不是可以免去诸多烦恼?是要上战场还是立足朝廷,任我选择。可后来又想,我要是个男儿,恐怕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你我皆是军人,我凭着女儿身躲了过去,偷生于梅庵。白家与荆国的担子便落在了你的肩上……”
她抬头看着少年将军,歉然一笑,“辛苦你了。”
“长姐便是个女儿身,也比天下儿郎强。”白漓江狠狠吸了一口气,毫不吝啬地露出了崇敬的目光,“在漓江心里,你永远是凰翡将军!”
白凰翡笑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余下的便要他自个儿去想清楚,自己多说已经无益。
“天色不早,你早些回去,莫让两个女子为你担惊受怕。”她起身拍拍少年将军的肩头,“既来之,则安之。若觉得对她们有所辜负,便尽你全能去弥补。”
“是。”低低一应声,白漓江起身辞去。
白凰翡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转身回屋。却看到秋拣梅正袖着手站在廊下,好笑地道:“夫君什么时候也学会听墙脚了。”
秋拣梅缓步进屋,牵着她坐下,笑了笑,“夫人对白将军但真偏心。若是将来事发,夫人是不是也不打算实言相告?”
“漓江只是缺少魄力,希望这件事能让他成长。战场是个能增加人伤痛的地方,却也是疗伤圣地。”女子将头偏了偏,眸中盛出些婉约的笑意,“他什么时候能上战场,还全靠夫君周旋。”
秋拣梅瞬时又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好些,“什么时候也能得夫人如此庇护?”
白凰翡‘嘿嘿’一笑,“夫君智计无双,何须我来庇护。”眼见夜色如墨,也没了心思出去闲逛。她将一只手支着下巴靠在案几上,身子前倾,将笑吟吟的一张脸递到秋拣梅眼前。
“听说夫君喜爱弄墨,怎么梅庵没一件你的墨宝?”
她的笑随心随意,就似春花秋月信手拈来,却能轻轻松松撞进文弱公子的心头。他将微微颔首,便与她额头碰着额头。那张脸日渐白皙,只是还消瘦,一眼瞧去生出三分怜意。
“夫人想看什么,我替你画便是。”他语调轻轻,拢一拢女子的发,又大胆地捏了捏女子的耳朵,看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笑了起来。
再怎么不拘常理的人,也会有这么小女儿态的一面。
白凰翡轻轻碰了碰他额头,歪着头想了一下,笑的眉眼弯弯,十分讨喜。嘴里却说着刁钻的话,“寻常之物,难以体现夫君笔墨功夫,不如你画一画天下至宝。”
秋拣梅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言的意思,蹙眉想了一会儿。能称得上天下至宝的东西很多,可能入她眼的该没几样。可究竟是什么呢?
他看着女子脸上得意的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夫人也太偏心了。”
白凰翡凑到他耳边,吐字如丝,“世人常言闺房之乐,莫不是如此?”
不等她抽身,秋拣梅顺势抓住她一只手,笑着附和道:“原来夫人还知闺房之乐。”
两人面不红耳不赤,相视一眼,皆是一笑。
秋拣梅牵着白凰翡起身,入了小书房,将白凰翡安置在对案的一张卧榻上,自去案头铺开笔墨,砚墨执笔,不时抬眼看白凰翡,不时蹙眉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搁下笔来,示意白凰翡换个姿势。
白凰翡整个身子懒懒地窝在榻椅里,懒怠动了,罢了罢手道:“这样舒服些。”又问:“你打算画什么?”
秋拣梅便由着她,重新提笔,在宣纸上描下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夫人不是说要天下至宝吗?”
白凰翡挑了挑眉,刚要说话,秋拣梅便道:“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