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不喜欢芍药，没理由的看不顺眼，似乎是因为它的柔弱，经不起风吹雨打；又似乎因为它散发出来的草药味道；还是因为颜色太杂太艳？
她侧身靠着凉亭的轩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栏杆，大片绚烂的芍药花尽收眼底，张扬明媚，独领风骚。
她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是那一年，从青姑那里得知，白柠枫生前最爱的便是芍药花。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没来由地厌恶起这娇艳的花朵儿来，是但真没有理由，不想多看一眼。
李姝端坐在花岗石桌旁，一身橘红的长衫衬着清冷容颜，与满园繁花各自成景，却又相辅相成，别具一格。
绝大多数时候，这个聪慧女子脸上都带着笑容。同白凰翡脸上形同面具的浅笑不同，她的笑一眼看上去很和煦，多看几眼也挑不出毛病。
她一手提过一个对嘴鸳鸯玉壶，一手按住壶嘴，斟满一杯鲜红的果酱，起身亲自捧到白凰翡手中。
“这是用桑葚子腌制的，后头又陆续加了红莓、酸枣。太医说了，孕妇吃了没有影响的。”
晶莹的琉璃杯掌可盈握，可清晰见到里头还未腌制稀烂的果肉，颜色猩红，比炎炎夏日还热情三分。
白凰翡一手支着头懒懒地靠在栏上，一手将杯子送到嘴边，顿觉一阵反胃，连忙移开，已经微微变了脸色。
李姝被吓了一跳，忙接过杯子，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姐姐要紧吗？”
白凰翡摇了摇头，用力按了按心口，想将涌上来的难受压下去。
李姝忙又换了茶盏，端了一杯清水给白凰翡。
白凰翡吃了两口，觉着好些了，方问:“那果酿里头是不是搁了蜂蜜？”
李姝愣了一下，点头道:“是，父亲托人从老家带来的，用以提味，也有靓肤的功效。”
“我吃不得蜂蜜。”白凰翡苦笑不跌，目露无奈，“这么好的东西，可惜我却无福消受。”
李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正此时，不远处的花圃里传来一个急切的女音:“麼麼，这几株白芍已经施过花肥了，你这又铺了一层，会把花根烧死的！”
又一个女音道:“老爷子最看中的就是这几株白芍，要真毁了，你我也别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李姝面色稍稍一变，招呼一直伺候在外的婢女，“文儿，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婢子应声而去。
白凰翡却仗着耳力好，将老人的声音也听了，忍不住感叹一声:“人一旦上了年纪，就难免会犯错，大概，他们自己也不想吧。”
李姝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谁说不是？所以才有颐养天年之说。”
“侯门如此，平民如此，官家亦是如此。一旦被人发现年老体衰力不从心，便立即会被年轻人顶替。”
李姝正待深思她这句话，文儿已经回来，禀道:“是园子里一直照看芍药的李麼麼，上了年岁记性不好，给原本该培土的花又上了一层肥。好在发现的及时，奴婢已经让几位姐姐将土刨开，去了有肥的土壤。若能把花保下来，少夫人有赏，便是不能保下来，尽力了，少夫人也会在老将军面前为几位姐姐美言，尽量减轻责罚。”
李姝点点头，又凝眉问道:“李麼麼怎么样了？”
文儿道:“听几位姐姐说，麼麼一向精明，就这两日显得心神不宁，犯了不少错，许是暑热闹得。眼下麼麼在那边草棚里休息，具体如何，还听小姐主意。”
她说话利索，口齿清晰，条理明白，白凰翡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小丫头感受到止戈郡主的视线，也看向她，腼腆一笑，屈膝福了福礼。
李姝凝眉细想了片刻，道：“李麼麼是府中的老人，若罚中了，难免让人心寒。可若是不追究，为此受到牵连的人心中难免不服气。府上老麼麼是有假期的，且让麼麼先歇两日，容此事过后，再做决定。”
文儿应声去传话了。
李姝这才又转头同白凰翡说话：“让姐姐看笑话了。”
白凰翡虽然从未操持过府上的事，但也知道治家如治军的道理。白府上下少说也有几十人之众，李姝作为新入府的年轻主母，不仅要能震慑住他们，更要懂得如何用人，如何驭人。她入府月余能有如今的信服力，算是上好的了。
“头前你说，想让李尚书平安辞朝，只是荆皇一直不肯？”
她思维跳跃太快，李姝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木讷地点了点头。随即又不解地看向郡主。三部账目出事的时候，她曾去梅庵求过白凰翡，但被无情拒绝了。她实在不能理解，旧事重提又有何意义？
白凰翡敛去浅笑，眉眼清冷，神色认真，“眼下就有个机会，虽然李尚书事后可能受点训斥，但想要保全性命离开朝堂，还是可以的。”
“郡主想让家父替你做什么？”李姝脸上笑容消失，神情凝重起来，连称呼都唤了。
白凰翡将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满园子的芍药上，眸中璀璨明光犹如洒满夜空的星子。她忽然想起，青姑告诉她白柠枫喜爱芍药的时候，还告诉她芍药有一个别称，叫将离草。
这才是她厌恶芍药的地方。
明明是那么热闹的花，却偏生有这么一个如此凄凉的称谓。她这半生经历的生离死别够多了！
“只是想让令尊在朝中为上官伯乐说几句话，求一道赦罪的恩旨罢了。”
“为什么是家父？”李姝很聪明，不该她问的问题，绝对不会问。但牵涉父亲，她定然是要弄个明白的，至少不能稀里糊涂的就应了下来。
白凰翡倒也不瞒她，实言相告：“上官伯乐的案子如今由刑部负责，令尊的话，王清晨还能听进去三分。其实，上挂伯乐的事圣上心里早有定论，一直没有追究，一是因为并未查到实据，二也是因为顾及老相爷。满朝文武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人会为上官伯乐求情，也没有人会去请旨杀他。只要令尊开了这个口，便会被满朝文武孤立，也定会被圣上厌恶。”
李姝点了点头。她明白了白凰翡话中的意思，蹙眉问道：“若是圣上还是不同意父亲辞朝呢？”
白凰翡浅浅一笑，“上官伯乐犯下的事人神共愤，满朝文武自会有人参令尊。荆皇为顾全朝局，以大局为重，同意令尊辞官归隐，是最好的选择。”
夏风拂过满园芍药，悠悠药草香令白凰翡皱了皱眉。她不等李姝的应答，兀自起身向外踱步而去，远远地朝她招了招手，“此事不急，或可与令尊一提，由令尊自个儿拿主意。”
待李姝回过神来，白凰翡已经出了芍药园。
日头正毒辣，阳光在地面狠狠地铺了一层热浪，凉爽夏风却送来远处聒噪的蝉鸣，吵得人心神难安。
文儿传话回来，看到自家小姐在亭子里发呆，不见了止戈郡主。便上前禀了话，问道：“小姐，郡主同你说了什么？”
“与你说了也无益。”李姝勉强地笑了笑，“文儿，你收拾收拾，晚一点咱们回李府。”
小丫头以为她是为了新入府的尘夫人才避出去的，忙劝道：“新人刚入府小姐便回娘家，这话要是传出去，怎么得了？即便不顾姑爷的颜面，小姐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若是顾忌名声，我当初也不会非要嫁到这里来了。”李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回府是有事同父亲商量。”
文儿恍然，应声去准备了。
白凰翡刚刚从白漓江的院子出来，便看到白漓江同秋拣梅结伴而来，二人一路有说有笑，一见到她，便立即闭嘴不言了。白漓江甚至本能地做出了个闪躲的动作，脚下迟疑，整个人就往秋拣梅的身后藏了去。
白凰翡将少年将军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未放在心上，只同秋拣梅道：“我差不多回了，夫君与爷爷对弈可还欢畅？”
秋拣梅点了点头，“毫无悬念的惨败。”
白凰翡耸肩笑道：“毕竟一大把年纪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后辈。”
白漓江听着将脑袋往前一凑，十分感兴趣地问：“爷爷的棋艺已经出神入化了，还有谁能打败他？”
“我曾听爷爷醉酒时提及，这世上唯一能败他的人，只有公孙先生。”白凰翡笑吟吟地说着话，一手却不动声色搭上了白漓江的脖子，“说说吧，你们刚才说我什么坏话呢？”
完了！
白漓江心中一声哀叹，想要脱身而去，又怕自己陡然一动，令她大展拳脚，动了胎气，唯有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他满脸苦相地同白凰翡打哈哈，一面向秋拣梅递眼色，示意他帮自己说两句话。
事实证明，梅庵的主权一向是掌握在女强手中，更何况如今白凰翡是二对一，秋公子更没有帮着外人说话的道理。是以，当白凰翡将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向文弱公子时，他毫不犹豫地将白漓江卖了。
“将军刚才说，夫人曾在庆功宴上喝醉了酒，秀了一段舞蹈。”
白凰翡一手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白漓江浑身一凉，将身体一低，求饶道：“长姐，你就饶了我这次，下次保证不敢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