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尘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见到白凰翡。
在他们曾经的设想中,今日该有大红的嫁衣,三两亲朋,一双璧人,还有为他们证婚的将军。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和将军两个人,在冷清的新房中,遥遥相对而坐,彼此不见面。
好久之后,新嫁娘才反应过来,起身行了礼,“云尘不知郡主嫁到,还请赎罪。”
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的颤音。
对于自己这个郡主的身份,白凰翡但真没觉着怎么样,不过能省去不少礼尚往来的麻烦,倒也合她心意。
她一边将桂圆肉扔进嘴里,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入了白府的门,今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
云尘自然清楚,止戈郡主说的一家人只是客气客气,若按正经说法,白凰翡同当今天子才是一家人!
不过,既然郡主都如此客气了,她也不拘礼,起身就坐,忐忑道:“郡主有何教诲,云尘洗耳恭听。”
“漓江新婚之喜,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要来恭贺的。”白凰翡随意说着,又叹了口气,“却没想到他竟然放着新婚妻子不顾,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锦帕下的那张脸被映的红彤彤的,妆容精致,却难掩眸中哀色。
云尘苦笑道:“郡主失言了,李小姐才是他的妻子,我……”她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力气,才能勉强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我只不过是个小妾。”
“漓江心中有你,即便是妾,白府上下也无人敢轻视你的。”白凰翡说了这么一句,顿了一下,又道:“姝妹妹也不是那样悍妒的人,云姑娘尽管放心。”
一声姝妹妹,一声云姑娘,亲疏立现。
云尘自知身份卑微,也从未想过攀附贵人,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你也别怪我多嘴,”白凰翡将声音拖的老长,有一点懒洋洋的味道,“虽说府中下人调教的好,不会四处嚼舌根,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姑娘今后在府上,一切还需以主母为尊,毕竟她是圣上赐婚,又关系着漓江的前程,你们两个若是不和,漓江烦心事小,到时候得罪了天子,恐怕不是驱逐出府这样轻松的事了。”
云尘被她说的眼圈一红,狠命地咬了咬唇,强忍哭腔道:“谢郡主提点,云尘谨记在心,不敢有半点越矩的举动。”
大抵是她掩藏的极好,白凰翡并未发现她的异样,也没觉着自己的话有多刺耳,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着:“规矩摆在那里,自然能约束一举一动。可人心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隔着一层皮,谁也不知道旁人心里在想什么。你同白漓江是两情相悦,可他也不敢辜负原配妻子,今后你在府中,难免会看到些不愿见到的,到那个时候,你才会明白,维持初心有多难。”
白凰翡的话就像是冬天的寒流一样,从云尘的双耳进去,通过四肢百骸流通全身,令她浑身都止不住地轻颤起来:尤其是那颗心。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那颗心不再颤动。可声音却再也不能维持刚才的平静,哭腔明显:“郡主所言,云尘都明白。”
她需要歇一下,才能继续说下去,“云尘一定不会给他添麻烦,也不敢毁他的前程。”
听到她这样一句话,白凰翡那颗寒铁般的心才渐渐松动,认真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新人,眸中流露出些心疼来。
‘但愿是我多虑了!’白凰翡在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半点也没饶人,继续说道:“外头人说话难听,姑娘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她说着话,眼角看到李姝带着丫头进了院子,也不将后面的话说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残屑,行至门前。
李姝已经步入廊下,行了礼,脸上笑容可掬,瞧不出半点异样的情绪。
“虽说是回自己家,姐姐也该着人通知一声,要不是听下头的人说起,我还不知道姐姐入府了。”
“你我之间,何须那样客气。”白凰翡爽快一笑,抬步出门,语气甚是欢快,“今儿天气甚好,姝妹妹陪我散散步吧。”
李姝看了看头顶烈日,笑道:“姐姐如今有了身子,比不得从前,这个时辰日头正毒,怕中了暑气,竟不如去后头的芍药园坐着说说话。”
白凰翡脸上笑容僵了片刻,随即又是爽朗一笑:“倒也好。”
有丫头立即撑了伞,又有人先去布茶点。
临走前,李姝叮嘱守门的丫头,道:“秋公子也来了,少将军少不得作陪,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着人替尘夫人送点吃食过来,让她歇息歇息,莫要累坏了。”
小丫头连声称是。
听李姝口中唤云尘为尘夫人,白凰翡目露赞赏:此女果真慧极!
李姝又叮嘱了些细枝节末的事,而后朝白凰翡歉然一笑,请她先行。
二人一路说笑,慢慢往后头去了。
秋拣梅的棋艺比白漓江精湛,可在老将军眼里,同样不堪一击。即便让了五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落了下风。
执棋的人面色从容淡定,一旁观棋的人却已经替他愁的抓耳挠腮。
白漓江一时在秋拣梅这边观望观望,直摇头叹息,一会儿又跑到老将军身后观察,恨不能用眼神将占了大半个棋盘的白子变走。
“等等!”眼看着秋拣梅苦思半晌落下了一颗必死的棋子,白漓江再也顾不得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礼仪,眼疾手快地截住了文弱公子的手势,指着棋盘上黑白交织之处,提醒道:“公子若是忽略此处,这四子也成了敌人囊中之物了。”
秋拣梅认真地瞧了瞧他指着的那处,含笑问道:“将军确定落子此处?”
白漓江紧蹙眉头,又将全局扫了一遍,坚定地一点头。
“那便依将军所言。”秋拣梅说着,但真落子在他所指之处。
对面的白弈脸色很难看地扫视着二人,“你们打算以多欺少?”
白漓江往后退了一步,却仍是不怕死地道:“咱们两个年纪加起来还没您大,老将军怕了不成?”
“很好,有长进,敢和老夫耍嘴皮子了。”白弈一笑,看也不看棋盘落了一子,“这次,拣梅被你害苦了。”
秋拣梅仍旧但笑不语,只是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
白漓江瞧他下的轻松,不以为意。
十子轮替后,黑子全军覆没,白漓江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白弈拣了黑子重新安放,布置回白漓江指点秋拣梅那局,神色凉凉地道:“此处若能弃掉这四子,另僻一处开阔地厮杀,损失也就是那四颗棋子,至少能再拼上五十手。你只看眼前利益,不观大局,不注后果,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白漓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秋拣梅则神色平淡地道:“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战场之上因时制宜,并非一层不变。若有紧急情况,”他点了点危极的四颗黑子其中一颗,“只可惜棋盘上只能按部就班,若能做两手准备,以此为饵,诱敌深入,可全歼矣。”
白弈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手下的棋子,肃然问道:“要诱敌上钩,除了这块饵够重,还不能让敌人嗅到危险的味道。”
秋拣梅淡淡一笑,“天时、地利、人和是出击的三要素,满足了这三个条件,面对如此诱人的饵,很少有人不上钩的。”
白弈蹙眉思了好一会儿,神色凝重地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秋拣梅起身行礼,恭敬地道:“拣梅才疏学浅,如此行棋,后期难以挽回。若是老将军执棋,定能见招拆招,所向披靡。”
白弈不动声色地抓起一把棋子在手中把玩,视线扫过秋拣梅,落在一旁的白漓江脸上。
白漓江听得满头雾水,一脸茫然。他总觉得这二人话中有话,可仔细一想又没什么可以抓住的,可又没法就这么丢开。
‘哗’的一声,一把棋子散在棋盘上,伴随着老人的叹息声,“只可惜,我老了,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不等两个晚辈说话,老将军起身离去,行了十步开外,传来他老神在在的声音,“别忘了把棋盘收拾好。”
白漓江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认命地叹了口气,“像不像?”
秋拣梅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弄糊涂了,“什么?”
白漓江朝老将军的屋子瞥了一眼,“长姐的脾气,如出一辙!以前做她的副将,没少被她捉弄的时候。我记得那会儿还有赵子薛也被整得……”
少年将军的声音戛然而止。
旧人已去,往事被生者牢记,每一次的触碰,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蹲身将棋子从地面拾起,紧紧拽在手中,咬紧了牙关,面色悲怆,却坚定。
曾经比肩的兄弟已经荒山埋骨;曾经追逐的身影已经卸甲嫁人,这条路上,他还要继续走,替他们守好这天下,让死者亡灵安息,生者不必惦记。
一只手搭上白漓江的肩膀,苍白无力,却有暖意。
文弱公子轻声说道:“举国臣民与将军同在。”
白漓江勉强一笑,忽然换了一副正经的神情,“你刚才同爷爷打的什么哑谜?”
秋拣梅站直了身体,偏头想了好一会儿,十分诚挚地吐出两个字:“忘了。”
……白漓江突然想起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说的,大概就是秋公子和凰翡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