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更多的是如沉入大海中的石子,默默无闻。
上官伯乐生前恶行昭昭,此番自尽于刑部大牢,无一人去质疑他的死因,更无一人替他说话。除了,那个卧病在床的年迈父亲!
可他身为一国丞相,肩上担着国家社稷,再怎么痛心疾首,也不过是躲在小小的房间中独自红了眼眶。然后唤人取来纸笔,用颤抖的五指捏住狼毫,书下一纸请罪状,消耗他与君王之间薄薄的情谊,请求能敛长子尸骨葬入上官家的墓园。
这是他唯一能为儿子做的,荆明正应了。
去刑部接上官伯乐尸首的是相府的二公子及他的夫人,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在他们眼中,这两兄弟水火不容,如今大的那个死了,就剩下小的,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文弱公子的脸上,却带着无比沉重的神情。不仅是他,就连止戈郡主,都是满面寒霜,仿佛里头死的那个人,于她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负责尸首交接的是陈由俭,这两日他已经往相府跑了三趟,每次都被以‘夫人身体未好’拒之门外,不得见郡主。
他站在刑部门口,看着身穿素服的女子,眉宇蹙着一丝不解。
秋拣梅正同同来的小厮们说着话,白凰翡信步上阶,抬手揖礼,“陈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陈由俭忍不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脸还是那张脸,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了礼后,清清嗓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道:“死者用以自杀的短剑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白凰翡淡淡地开口,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吧。”
陈由俭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想要通过她的表情看看她是否说谎。可止戈郡主仍旧是满面的寒霜,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就那么温言细语。
默了好一会儿,他又问:“郡主府上的两把短剑还在吗?”
“在。”白凰翡点了点头,回首唤了一声:“红儿,把剑拿来。”
小丫头立即捧着用羊皮革包裹着的短剑上来,拆开皮革后,两把一模一样的乌金玄铁打造的短剑呈现在陈由俭面前。
陈由俭拿起其中一把剑柄磨损严重的,拔剑,‘噌’的一声,剑锋嗡鸣,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他收剑入鞘,又将另一把剑取出,剑刃也在。
他看了白凰翡一眼,将剑搁回红儿手中,退开一步,再问道:“上官伯乐临死前说了什么?”
白凰翡的目光往秋拣梅的方向看了看。上官伯乐的尸体已经从偏门被抬了出来,用草席裹着,秋拣梅正看着小厮们将尸体放入棺椁中。
“他说他恨秋拣梅。”
陈由俭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双眉一挑。上官伯乐恐怕也没想到,来替他收尸的人,会是他此生最恨的人。
“为什么没有救他?”最后,陈由俭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从他受伤到死亡,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郡主若是一开始就叫人来,或许还能保下他的性命。”
这个问题,白凰翡自己也没找到答案。
为什么不救上官伯乐?为什么要救上官伯乐?她思了两日,也没找到答案。
她见过的将死之人太多,也见过太多不畏惧死亡的人。但那些人是她的袍泽兄弟,是同她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他们以死换取荆国太平,用自己的血肉铸成国泰民安,到死,他们都是荆国的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而上官伯乐呢?他这一生活在自己的仇恨中,到死不能宽恕。
他的死,除了成全了他自己,一文不值!
“我没想到他会自杀。”止戈郡主换了一个比较说得过去的说法,“反应过来时,已经死了。”
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凰翡将军,最该是个看透生死的人,可她却在那个将死之人面前,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
陈由俭不信,他不信这个女人是会轻易被吓住的人,连带着也不信她此时说的话。可他没有办法,无论如何,上官伯乐确实是自杀的。而当初请郡主来见上官伯乐的,正是他们自己。若非为了让上官伯乐伏法,止戈郡主不必走这一趟,也不会亲眼看到上官伯乐自杀而动了胎气。
她不追究,已经是大仁大义了。
那厢尸体已经装入棺椁,准备启程。
白凰翡道:“若无什么事,凰翡告辞了。”
陈由俭弯腰一礼,谢过郡主配合,目送她拾阶而下,上了马车,随着棺椁远走。
或许,能安静些时日了。
二人回府后,秋拣梅自然忙着料理上官伯乐下葬的事,白凰翡带着红儿独自回了梅庵。还不等她踏入院子,后头有小子追来,禀道:“秋应良在门口要见少夫人。”
雪白的长靴微微一顿,素色衣袍扫过金钟花瓣上的晨露,湿意点点晕开。
“让他进来。”
小厮领命而去,白凰翡又移动脚步,同红儿道:“将他迎到厅上来,莫要刁难。”
红儿应声留下。
白凰翡自回院中,正碰上青姑与兰儿收敛竹叶尖上的露水,她随口说道:“中午炖个荷叶粥吧。”
青姑连忙应声,嘱咐兰儿继续忙,自去扶了白凰翡进屋,从小厨房取了煨着的酸梅茶来。还没进屋,便看到红儿领着红衣少年进院来,不由的皱了皱眉。
不等她问,红儿先道:“小姐吩咐的。”
青姑看了秋应良一眼。有些事小姐和姑爷不计较,她这个老婆子却放不下,可她到底只是个奴仆,知道自己的尺寸在哪里,到底没多说什么,端着茶进屋去。
秋应良仍是一身红衣,衣身大摇大摆地绣满了彼岸花。脸上稚气未退,笑容明媚,双眼有神。入屋后,轻快地唤了一声:“少夫人。”
“换个称呼吧。”白凰翡低头吹着热气,“他听了会不高兴的。”
秋应良又唤了一声:“郡主。”随即便自顾自挑了靠门的椅子坐下。
白凰翡吃了一口茶,才问他:“你爹娘是因我而死的吗?”
秋应良脸上笑容一僵,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问,默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是……”
“既然他们不是因为我死的,我就不欠你什么了。”白凰翡搁下青玉杯子,一抬眉眼,平平淡淡地道:“李家的冤屈已白,我保下你一条性命,权当是两清了。今后你我各自为途,再不相干。”
秋应良愣了一下,“郡主让我去查父亲的事,难道不是要利用这件事来和皇帝斗吗?”
白凰翡好笑地看着他,“即便我但真要行逆天之举,你觉得我会找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为队友吗?”
“可……”秋应良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无话。
白凰翡脸上绽出一个浅浅笑容,看着亲近,却是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你去查,不过是想证实一下,你爹娘究竟怎么死的。若真是我害死的,你要找我寻仇,有本事便来取。但若不是我害死的,你却还在我身上下功夫,就休怪我不客气。”
红衣少年满面惊愕,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就这样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噎了噎口水,想要重新挑起个话头。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能够打破僵局的话。
那些按部就班的计划,在此刻全部乱套。
日头已经慢慢从东坡山上漫出,气温回升到令人烦躁的位置。红衣少年不由自主地扯了扯衣襟,就似一只被蜘蛛网网住了翅膀的虫子,努力地想要冲出困境。可他越是挣扎,那束缚便越来越近,最后遏制了他的动作,掐住了他的呼吸,令他的气息变得紊乱而湍急。
白凰翡漫不经心地品着茶,看日光从窗户渗入,从门口铺进屋子;看婆娑的竹影摇曳成一幅幅流动的画卷;看兰儿素手捧着瓮罐离去……她的视线慢悠悠地转动着,却不曾有有一刻落在红衣少年的身上。
她其实很想看看秋应良此刻的表情,是不是同她心中猜想的那样,从震惊到诧异,不可置信再到失望……可她也清楚,自己不能看。
不去看,至少心里还能留下一点幻想,幻想着这个少年不曾踏入泥潭,从此江湖不见,彼此安好。她能确信自己安好,却无法断定他是否能安好。
恨这个东西,真的能毁掉一个人。
一盏茶凉,秋应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不甘心地问道:“郡主这样做,是为了秋拣梅?”
白凰翡不置可否。
应小爷低头看着脚边的阳光,本能地将脚往阴影里缩了去,“我与郡主之间,无法两清!”他抬头盯着白凰翡,眸色复杂,“二十六年前太息殿下的死,我父亲也参与其中,他也是谋划者之一!”
有一瞬间,白凰翡的脸上出现了惊讶之色,目光犹如闪电般落在了秋应良的脸上。她细细端详那张脸上的表情,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点凄楚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