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爬过了东坡山,空气燥热起来,大大消减了众人赏莲的兴致。
兰儿与红儿也就回来了,带回来不少稀奇玩意儿,还带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怀安王最爱玩耍,从前他在宫里,吴家的帖子递不进去。如今他搬出宫外自立门户,吴家投其所好,帖子递到王府后,深得年轻王爷的心。
而柳家公子最是个风流人物,荆国大小宴会上都有他的影子。虽然近年来有所收敛,但十里莲塘离国都近,加上又正缝无事,正好来散散心。
几人一个照面,互相行了礼,拣席而坐。
白凰翡早在二人进来前便坐了起来,靠着长案坐着,笑吟吟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打趣道:“这可真是古语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荆庭笑道:“柳大人也就罢了,实在没想到姐姐和秋公子也爱此等热闹。”
红儿兰儿去逛了一圈,十分心满意足,此刻在水轩中伺候着奉茶。
白凰翡抿了一口茶水,长眉微微上扬,脸上笑容明亮大气,“今儿个宫里也有饮宴,王爷跑到这里来不打紧吗?”
荆庭促狭道:“宫里有太子在,父皇的视线轮不到我身上。就冲着这满塘的莲花这一趟也值了!何况,梨园的舞姬哪有花月坊的好看!”
白凰翡疑惑道:“这又有花月坊什么事?”
“姐姐不知道?”荆庭将凉席往白凰翡那边挪了挪,献宝似的讲解起来。
秋拣梅由着二人说话去,温和的视线落在静静坐在角落的柳青书身上。
柳公子今日穿墨竹纹的白袍,头上戴着同色的纱帽,手里捏着那柄他题画的墨梅折扇,像极了不谙世事的文弱书生。说是出来散心的,他的眉头却少有舒展的时候,满眼皆是迷茫。
那日在梅庵,白凰翡将当年太息殿下之死个中内情如实相告,元丰三十三年那桩科举舞弊案的因由也一并相告。换做柳镜画或是王清晨一流经历过世事的人,不过三两日也就看透了世态炎凉。
可柳青书还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昭宗先帝仁政爱民是出了名的;名学大家公孙忏得成千上万的悻悻学子推崇;一品军候白奕战功赫赫浑身筋骨铜浇铁铸;就算是当今圣上也深得人心。
柳青书与诸多学子一样,将这些人的背影当做自己毕生追逐的目标。而突然一天,他们发现这些背影不再伟岸,甚至双手还沾满了血腥;甚至,他们在阴波诡浪中翻云弄雾,凌驾于律法之上,愚弄大众。
若他还是从前那个只知玩乐的游子,大可当做一个戏文故事来听……可他心中,已经奉了律法为尊,立志要还世公道。
他以为,重查魔都旧案,会是他踏上刑侦之路的第一步,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第一步就如此艰难,如此难以抉择!
一只青玉杯子搁入柳公子面前的矮几上,杯中各花齐放,面上浮了几片青绿的竹叶,清香怡人。
“茶有百种,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泡法。这竹叶茶最要新鲜,只泡一次味道就淡了,须得弃了重新冲泡,再泡下去不仅无法清热,反而对身体有损。米卒的茯茶却要多泡几次,方能出醇香之味。陈年往事就如这泡茶,各人各事各有炮制方法。有些事适合被掀起来,有些事却适合永埋深巷。”
温润的话语令柳青书想起了两年前的雪天,文弱公子三言两语点开他心中拢着的那团雾障。可这一次,他的话效用却不大。
柳青书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茶温适宜,略有涩味,尔后是金银花的香甜之气。他却将双眉一蹙,略带焦灼的目光看向了倚靠在竹榻上的止戈郡主。
良久,他收回视线,低声问道:“郡主但真放得下吗?”
秋拣梅眉眼一低,眸中微微含笑,说出的话却如同寒风中的冰凌子,听之遍体生寒。
“战场上下来的人,都是用鲜血涤荡过的,性子也要比旁人坚韧三人,再难忍的事情,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柳青书微微心惊,目光犹如闪电一般快速落在文弱公子的脸上。白凰翡十年沙场征伐,说她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恐怕没有几个人不信的。可自秋拣梅入了梅庵,相府二公子的流言就不曾断过,可这个人却一直安静冷清,不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柳青书也曾一度浩气,是否此人但真如外界传言那般,但真是无情无义之人?还是说未必无心,只是格外能忍罢了?
他思衬着要说点什么,却听得斜里黄裳姑娘狠狠地啐了一口,冷冷地道:“堂堂王爷,却在背后议论人!”
正在侃侃而谈的怀安王讶然无言!他仔细思索了一番,确定自己并不曾得罪这位大小姐,即便拿花月坊的舞姬说笑,言辞也不曾过激,何以遭来秦家小姐的白眼?
怀安王正待为自己讨个说法,外头响了一声里礼炮,紧接着一阵轰鸣声响,整个水轩为之一颤。
轩中众人脸色皆是一变,目光不约而同地往白凰翡的方向望去。
秋拣梅已然起身,人刚刚往白凰翡那处迈开一步,却见荆庭已经抢先一步。
可不等荆庭靠近白凰翡,有一个人比她的动作更快,并且张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狠狠的瞪着怀安王!
颤动不过是片刻的事,止戈郡主仍旧四平八稳地靠案坐着,目光悠悠然地掠过了众人,心里一时不知喜悲。她的身手在这群人中是最好的,即便有了身子,要在瞬间逃出这个水轩还能做到。但看这些人的反应,俨然是将自己当做弱质女流了!
她的视线从秋拣梅的脸上掠过,慢悠悠地挪到了外边,眸中惊喜地亮了起来。
原本被莲花绿叶覆盖的塘面不知何时升起了巨大的舞台,台上舞姬妖娆妩媚,随风起舞,纤纤身段便是她这个女子见了也格外羡慕。
“杨姗以如此别开生面的方式将花月坊带回众人的视线,倒是有些头脑。”
白凰翡一句话,成功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视线立即被定在了高台上的舞姬身上,一时谁也没移开眼,都静静地瞧着。
秋拣梅一向不爱此道,折身回坐。却见原本该守在暗处的钟梵掀起乌帐入内,近前来低语道:“宫里来人,说皇上下令将太子禁足东宫。”
秋拣梅双眉瞬时一凝,低声问道:“有说是什么事吗?”
钟梵一摇头,片刻后又道:“盯着许琳琅的人说,她从望月阁的宫宴上将太子侧妃带走了。”
秋拣梅立时明白,这是李蔷薇的身世暴露了!
楼青凤谋害龙嗣,皇帝对她余恨未消,知道李蔷薇是楼家人,自然动怒。
思量片刻,他又问:“太子妃如何?”
钟梵道:“来人未曾提及太子妃。”
“备车入宫。”秋拣梅起身行到白凰翡身边,同他耳语道:“太子出事,我要往宫里走一趟。”
白凰翡也不问他什么事,只问:“需要帮忙吗?”
秋拣梅微微一笑,“暂时不用。”又转头同阿文说:“只有你的话她肯听,劳烦秦姑娘务必盯着她回府。”
秦文被他逗乐了,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心口,大气地道:“放心,保证母子平安。”
秋拣梅同众人揖礼别过,临走将柳青书叫上,邀他一道回去。
“什么事值得秋公子如此上心的?”荆庭的视线还落在舞姬的身上,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白凰翡抬了抬眼皮,也是漫不经心地一答:“能让他放在心上的,除了太子还有谁?”
荆庭的视线猛然一收,满眼惊诧地看向白凰翡,“皇兄能有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白凰翡将身子懒懒地往长案上一靠,抿了一口梅子茶后,形容更加散漫,“太子行事偏颇又不是一两日了,今儿个宫宴,许是吃多了酒言行失德罢。”
荆庭却是神色一正,起身揖礼辞去。
白凰翡也不留他。瞧着他远去,轩中就剩下她和秦文两个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她将身子一侧,阖眼睡去。嘴里喃喃地道一句:“待歌舞散尽,姑娘叫我。”
秦文应了一声,唤了红儿兰儿进来,要她二人将刚才淘来的稀奇玩意儿拿出来瞧瞧。
本该是一场宾主尽欢的盛宴,却因君王盛怒而不得不提早散席,文武百官却无一人散去的。皇帝不置一词便禁足太子,事关储君,他们无一不震惊纳罕,整齐划一地候在紫武宫外的太极广场上,等着君王给出一个交代。
日正当空,空气中阵阵热浪翻滚着,沥青大石的地面也是灼热难当,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众人。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顺着脸颊滑落,湿了衣裳,不时有一两滴落在地面,‘呲’的一声没了痕迹。
紫武宫的殿门紧闭着,殿中灯火巍峨,映照出君王刚毅面庞上无法隐忍的怒火。娴妃领着三皇子坐在一侧,浓妆艳抹的脸上藏不住恐惧,她怀中的孩子却笑嘻嘻地玩弄着拨浪鼓,对这严肃气氛一无所知。
白奕立在堂下,目若冰霜,满脸漠然。
当堂跪着的人是太子侧妃,一身华服遮不住消瘦身形,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