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国与拓跋两国和亲在即,拓跋王子尚在枫城,按理说,两国之间都应该小心翼翼避免冲突。但就在六月最后一天,一件事关两国邦交的事却切切实实地闹了出来,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去年,拓跋将军沙赤木于花月坊当街行凶,被判了牢刑,却不想中途逃了。时隔一年,这位逃跑将军再次被抓住了,且这次他犯下的罪行更令人发指。
强掳妇女在前,杀人在后。
消息一经流出,人们纷纷聚集在知府衙门门口,要求青天老爷判此人死刑,斩立决。
林滨挺着一身肥肉站在夏末的烈日中,听着外头滔天的声势,额头的汗一次比一次多。他的身后站着满府的差役,一个个手持杀威棒,却也被这民意给震慑的脸色惨白。
好一会儿,知府大人才扫了一遍自己的下属,细小的双眼仿佛随时会喷出火来,声音却极力压着:“谁走漏的消息?”
为首一人战战兢兢地禀道:“白家将军城门站岗,与同僚说起自己这几日的遭遇,被来往的民众听见,一传十十传百……”
又是白家!
林滨认命地叹了口气。
白漓江此举用意虽好,可这却是将他这个执法人架在火上烤,上有圣意下有民生,中间还夹了个拓跋王子,三面是敌,进退都不是。
论说,沙赤木是大理寺走丢的犯人,而他新犯杀人罪在兰超县,这桩事本也轮不到他这里来。可大理寺主事的人还没择出来,而兰超县新上任的县令能力有限,管理小小县城倒是绰绰有余,要应付事关两国邦交的却差了些胆魄。
沙赤木犯罪事实罪证确凿,不容狡辩,定他的罪容易,可……
青天老爷抬手捏了捏挺阔的鼻梁,又是一口气叹了出来。
“抓紧时间将罪证整理好,联系当事人,需要她们上堂作证,择个清静日子开堂过审。”
众人各司其职,领命而去。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家大人。
衙门前后左右被民众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过激民众仍烂菜叶子臭鸡蛋的,一出门就是自寻死路。
一人又为难道:“沙赤木身上的伤?旁人看了,会不会认为我们屈打成招?”
林滨一个头无限地涨大。
白漓江拉着沙赤木到知府衙门时,林大人愣是没有将二人认出来。一个衣衫褴褛形如乞丐,一个断手断脚脸如猪头。
倒也难怪少年将军下如此重的手,谁让沙赤木好死不死,绑了人家夫人?
所以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片刻后,林大人发现自己又想错了重点。他一挥手,不耐烦道:“那就等着吧,他们总要回家的。至于犯人身上的伤,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们何干?”
日光暖暖,月桂的香不如金桂那般馥郁,被夏末的风一吹,那香味更是若有若无,如丝如缕。
黄裳女子顶着暖黄的日光,足尖点在满是刺的藤蔓上,白皙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藤蔓上的刺,将一粒粒已经露了黄色的刺梨揽入绑在腰间的竹篓里。
轻轻颤动的刺梨藤下,间或传来落子的声音,爷孙两个的对话也随着忽有忽无的花香飘了上来。
“拓跋哈达倒是沉得住气,都这么些日子了,也不见他有所行动。原本还指望着他一出面,可以趁机怼怼他。”女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
隔了一会儿,浑厚的声音说道:“被包围的可不止知府衙门。”
女子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人的智慧自然没错。”顿了片刻,又道:“差不多也就得了,毕竟还有半个月就是怀安王与重华公主大婚的日子,不宜见红。”
一个温润的男声道:“闹过今日,他们的激情也该褪了,剩下的就交给林大人来处理,他可没让人失望过。”
紧接着便是倒茶水的声音。
秦文小心翼翼地将刺梨藤蔓扒开一点,望着亭中席地而坐的三人,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一个白凰翡、一个秋拣梅、再加上白老将军,这三个轻轻一挥手就能翻云覆雨的人,如今坐在一起,目标十分明确。
她堪堪地打了个激灵,将藤蔓放了下去。
女子忽然仰头看着她笑,问:“姑娘摘好了吗?刚好饿了。”
秦文瞪她一眼,冷冷道:“这是入药的,又不是给你吃的。”
七月初一,林滨开堂审理沙赤木逃狱、掳人杀人的罪,重重证据列出,不容他抵赖。当堂判了个斩立决,知府大人甚至痛快地将时间都定好了:七月初四。
结案陈词交到刑部时,刑部尚书禀了荆皇。皇帝只有一句:依法严办。
案子出奇的顺利,直到初四日沙赤木人头落地,才看到拓跋哈达手下另一个爱将黑尔出现,收敛了同胞的尸首。
砍在沙赤木脖子上的这一刀,就像是砍在拓跋哈达的心上一样,让这个一入枫城便四处挑衅的异域王子彻底地安静下来。
时间有条不紊地流逝,晃眼便是七月十八,大吉日。
两国联姻,是大事。婚礼办在怀安王府,皇帝携着三皇子亲临证婚,在都的文武百官皆到场祝贺。城中酒楼被官家包下,设下一日的流水席招待平民,谓之举国同庆。
白凰翡身有不便,又一向不爱热闹,坦然地托辞了。秋公子以‘季节交替旧病复发’为由,也理所当然地留在了梅庵,亲自为爱妻洗手做羹汤。
栖霞酒楼作为枫城最大的一家酒楼,又临靠花月坊旁,自然成为人们向往之地。被吵醒的秦家大小姐脾气不大好,但也着实不好与这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计较,只好躲到梅庵来。
她前脚刚刚踏进院子,太子紧随着也进来了。
身为一国储君,大大小小的国事需要过问,各处官吏的补替;统筹各地征粮放粮;还要操办两国联姻的事;顾一顾出使胡族的事……
荆自影可谓是将自己一人当做十人在用,只恨秋拣梅既不肯入仕,又没法替他四处奔走。此番事情稍稍放松,特意趁着万民同乐的日子,来梅庵讨伐的。
只是,他刚刚被迎到厅上,就被请去偏厅吃饭。
俗话说,吃人嘴短,那些怨怼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来了。
太子爷委屈巴巴地捧着花盏,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花茶,时不时扫一眼靠在秋拣梅身上翻书的女子,又看看临窗捣药的小姑娘,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秋拣梅的身上。
秋公子满心满眼的注意力都在白凰翡身上,很是坦然地将他的目光无视了。
“魔都知府一事父皇松了口,同意任用王维德去。而令尊推荐的何方平任了户部尚书,大理寺与御史台这两处直接撤了,令刑部设立特别机构房,只掌原本两司的责任。如今正为这个特别机构房交给谁而头疼,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太子长长一席话说来,文弱公子半点反应都没有。
白凰翡翻了一页书,道:“柳青书不是闲着吗?”
太子翻了个白眼,“柳公子太过年轻,何况这个特别机构房管的又是皇家的事,此人还得在身份上能压得住人。”
白凰翡嗤笑一声,“既然是执掌刑罚的地方,人员的任用该以品行为先,富家子多纨绔,有经验的却又过于圆滑。”
荆自影不断地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能与小女子计较,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怀了身孕的女子!咬牙忍了好一会儿,他狠狠地剜了秋拣梅一眼,仿佛要用视线在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一般,“秋公子有何高见?”
文弱公子抽空回了一句:“既要身份显贵,又要品行端正的,怀安王就十分合适。”
荆自影狠狠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膝盖:为什么要来这里添堵?
就在他准备远离这对祸害夫妇时,秋公子却缓缓地起身,郑重地向他作了个长揖。
“殿下生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能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手上的权力越大,想要做的事就越多,犯的错也就更加明显。想要一举擒下翱翔在天空的雄鹰,只能等它飞到制高点,防备心最松懈时,以雷霆之势压下。”
文弱公子声音温润,语速不疾不徐,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云淡风轻的清雅气质。他的话,却令荆自影的心头狠狠的一震,不等作出反应,那人又开口了。
“殿下注定要走一条无人比肩的路。”
荆自影的目光落在文弱公子的身上;这人穿着白衣青衫,满脸病态。他的视线一转,落在了白凰翡的身上;止戈郡主倚靠着茶几翻书,绯衣如火,头发懒懒地用一枚赤樱簪子挽着……
他将这两人视作友人知己,却也仅仅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在他们眼中,荆自影是荆国的储君,将来的一国之君,注定的孤家寡人。这两个人会助他在那个位置上坐的更稳,但绝不会与他一起品尝高位上的孤寒。
位高严寒,而通向那个位置的那条道路,遍野荆棘,仅容一人通过。如果他无法独自踩着满地荆棘爬上高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