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枫城洋溢着节日的喜气,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代替了红枫装点国都,难得的鞭炮声响彻大街小巷,暂时掩住了鼎沸的人声。
可一旦鞭炮声停止,流言蜚语转瞬间便飘入了高墙深院。
“好好一个姑娘,不远千里嫁到荆国来,这才几日就守活寡了。”
“说到底圣上仁慈,谋逆论罪要诛连的,公主不仅没事,仍旧还被准许住在王府,以王妃之礼相待。”
“那可是拓跋的公主,两国好不容易联姻交好,总不能把她杀了吧。”
怀安王府就临着从前的公主府,两座府邸立在皇城边上,遥遥相望。而两座府邸的主人,相继步入黄泉,不知是否相逢相认。
荆庭死讯传来的那日,怀安王妃便将府内的仆役遣散,只留下了她带来的数十仆役。偌大的王府连个守门的下人都没有,朱漆铜环的大门紧闭着,府灯还是米白的明纸糊的,横匾上的‘怀安’二字仍旧光鲜亮丽,彰显着这座门可罗雀的王府曾经的荣耀。
府上的人跟着主子背井离乡已是心凉,如今再缝此变,更觉前景凄凉,出入皆无笑颜,阖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拓跋重华反倒是最平淡的那个,那张清丽秀雅的面庞上不曾露出任何消极的神情,自然,也不会有喜悦流露。她平和地看书、练剑、养花护草;仿佛这座空落落的宅子本就只有她一个人,那个比她还小一岁的男人只是南柯一梦。
怀安王罪行宣布时,王府是被抄了的,除了些古玩字画,就剩下了那一屋子的书。值钱的都被带走了,那屋子书却留了下来,成了未亡人流连的场所。
荆庭待重华并不好,从栖霞酒楼开始,他就表现出对这桩婚姻的厌烦;而重华呢?尽管她对这个男人也并无好感,相处的短短日子里,她却竭力扮演着一个妻子的角色,端茶递水,嘘寒问暖。
可无论她同荆庭说什么,后者都是一句淡淡的随意,然后便低头去看书了。
荆庭的书房外有一颗高大的刺桐树,已经高出两层小楼;一到了秋天叶子掉光后,便开始开花,至百花枯谢后,满树红花如火如荼。
这日,她从荆庭的书房内翻出一本薄薄的黄皮子书,书角已经卷了边,看得出经常被人翻阅的。草草翻了一遍,见是一本行军布政的书籍,十分喜爱,便捧着到刺桐树下的藤椅上看去。
日头高起,满树繁花遮去了大部分强烈的光,枯黄的落叶随风潇洒张扬,连带着春阳也萧索了几分。
等一本书看下来,重华的脸上露出些钦佩,随即又惋惜。可惜了这样一个将帅之才,若是还活着,必定有一个战神。
可随即,她又想起了那场久远的战役,那场让拓跋这数十年来一直向荆国低头的战役。
已有‘战神’之称的白弈携着年轻的太子挂帅出征,三军铁骑之下,拓跋大败。她虽然未曾参与那场战役,但从老一辈人提起白家、提起荆太息时眼中那股愤怒,她也能想象得出当年那场战役是何等的激烈。
如今荆太息已死,白弈已老,传二人衣钵的是个女人;一个不被荆国朝堂看好、不被荆皇信任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已经卸甲嫁人。
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红衣丫头入了院来,上前禀道:“林滨二人离了小台池后直奔相府而去;那柄短剑的来历查出来了,是止戈郡主贴身携带之物,之前金水村命案、以及行刺荆皇的刺客,用的也是那柄乌金短剑。”
“有意思。”重华双眼微眯,脸上露出些笑意来。随即又问:“草原呢?”
丫头回道:“没有。”
“继续看好小台池和相府,一有动静立即禀报。”拓跋重华将掌中的书合上,抄着入屋去了。
每逢春节,同僚同族好友间互相走动都是寻常,堂堂相府,登堂入室的人不再少数。从前有上官伯乐打理,上官甫帮衬,府上的一应事都井井有条;如今二人新去,上官相爷又久病初愈,秋拣梅少不得每日要到主院露个脸,处理些琐碎的小事。
自打勉知公子出世,梅庵女主人的身份生生地往下降了一个度。
青姑带着两个小丫头及奶娘,加上六个小子,对小公子都喜爱的紧。不睡觉的时候,必得三两人守在一旁,亦或是逗他玩笑,抑或是抱着他走动。
那上官勉知也不知如何,谁人都可上手,偏生不让白凰翡抱她。惹的郡主脾气上来了,扬言要尽快将他丢到青云宫去,被梅庵奴仆睇了白眼。
青姑更是不让她一人看着小公子,生怕初为人母的小姐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一着急把小公子怎么着了!
白凰翡气的无话可说,往小书房一趟,带来了一本药经,有模有样地坐在一旁给他读,并咬牙切齿地告诫那团小肉球:旁的也就罢了,这治病救人你是必定要学会了,赶不上你干娘,我就把你逐出家门。
小肉球挥了挥手肉乎乎的爪子,眨了眨明亮的小眼睛,对头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回敬了一阵嚎啕大哭。
白凰翡更加郁闷了。
李姝同白漓江来到梅庵时,止戈郡主正长声喓喓地念书,小孩被裹在富贵花开的襁褓中,四肢胡乱蹬,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胡乱转动,殷切地‘嗷嗷’叫着,希望有人能读懂他的肢体语言。
夫妇二人上前来见礼,白漓江先抱起小外甥,问:“他这么小,能听懂长姐的话吗?”
白凰翡将一只手靠在石桌上,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襁褓,苦大仇深地道:“倒也怪得很,我抱他的时候一个劲地哭,给他念书倒是安安静静的。”
“长姐……”白漓江牵开襁褓看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地掩了掩鼻,“拉了。”
白凰翡长眉一扬,顿了片刻,扭头便往屋子里唤青姑。
李姝笑着上前接过孩子,道:“让我来吧。”说着话,抱着孩子往屋子里去了。
她一走,白漓江脸上笑容一收,面色凝重地坐了下来,却是叹了口气,半个字也没说。
白凰翡倒了杯茶给他,也不着急。
慢吞吞地吃了半盏茶,白漓江才道:“云尘有了身子。”
白凰翡长眉一挑,尾指慢吞吞地扫着眉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白漓江垂首不言。
“不论你如何打算,都要将李姝放在首要位置考虑。”白凰翡替他续上一杯热茶。
“所以这件事我还没告诉她。以她的性子,知道云尘在外头怀孕,必定会为我着想,将她接回府中。可这样一来,对她也着实不公平。”白漓江搓着手里的玉杯,情绪十分低落,“云尘虽然有错,但错不及腹中胎儿。我已经着人去城外宅子里看顾她,待孩子生下来,是要抱回白家还是她带着,都由她做主。”
白凰翡点了一下头。
云尘既然能害李姝一次,就可能害她第二次,若因为孩子将她接回府中,对李姝着实不公平。但孩子是无辜了。
“既然决定了,也同李姝说一声吧。”
白漓江勉强一笑,“此事我会同她讲的。老将军已经说了,待得十五日复朝,他会向圣上进言,让我继续驻守秋山。最迟二月也就要离开,到时候,还希望长姐多多照拂她们。”
白凰翡应道:“这个自然。”
时到正月十五。
一早,秋、白夫妇二人便携子入宫,才将在午门前下轿,便瞧见落马桥上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争执。周遭围着不少文武大臣,一个个是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
白凰翡同秋拣梅上去,先见了礼。
白凰翡笑问:“爷爷和外公争什么呢?”
白奕先拉着她道:“你来的正好。老夫乃堂堂一品军候,又是勉知的曾外祖父,自当该站首位作证。这老家伙倒好,竟要同我抢!”
公孙忏不甘示弱:“你也太不要脸了!不过是养了凰翡二十多年,勉知的曾外祖父还是我!何况我还是太子的外祖父,这熟亲熟疏还须比较吗?自然是我该站首位为证。”
白奕道:“你也会说她是我养大的,咱爷孙两个的情谊岂是区区血脉能比的?”
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往来,白凰翡微笑着下了落马桥,径直入了午门。等那厢二人反应过来时,眼前站着的人换成了秋拣梅。
文弱公子微微笑着,等二人停止了争论,才道:“夫人说了,勉知尚小,经不起二老的富贵,故而行拜师礼时,无需公证。”
二老面面相觑,在落马桥上站了半晌,方各自瞪了一眼,息了战火,入了门去。
聚集在落马桥头的文武大臣也松了一口气,互相礼敬着入宫去,不时传来了议论声。
“老将军和公孙先生都一把年纪了,同为太宗皇帝的学生,怎么次次碰面都吵架?”
“吵架还算轻的,听说两人年轻的时候还打过架。”
“那谁赢了?”
“公孙先生一生从文,他哪里是老将军的对手?不过,听说老将军下棋从来没有赢过公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