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将过,满朝文武将心思一敛,列站于明堂之上,目光时不时撇向列站在朝首的四人。
一品军候与公孙先生落马桥一阵嘴仗,可以说是为老不尊了。而那位文弱公子近来声名大噪,但更让人瞩目的,还是站在他身旁的女子。
消瘦五官薄薄地扫了一层脂粉,遮掩住了从前的烈烈风华,眉眼间流露出些小女儿家的婉约来;绯色的长袖上绣着大片大片的青枫,随着她的举手抬足,那衣袂间的青枫便舞动起来,像极了春夏里的枫城。
十年沙场浴血染出来的凰翡将军,如今嫁做人妇,怀抱幼子立足朝首,也无法掩其风华。
这年余来,满朝文武看着这个女子起起落落,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旁人活了一生都遇不到的事,她在这短短二十五载里,都体验了一遍。
如今,她终于嫁了良人为妻,觅得梅庵为家,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听得大太监一声高呼的圣上到,满朝文武忙收回视线,下跪相迎。
君王从后台转入,端坐龙椅,双手一抬,将众人请了起来。并不多话,先让礼部将太子的拜师礼行了。
纵然荆自影百般腹诽,到底大气,左右他这一生在秋拣梅这处吃了不少哑巴亏,如今添上这一桩,也不影响他的东宫之位。
拜师礼行的顺利,秋、白二人早早带着孩子离了明堂。二人却未出宫,转道去了云宫。
因荆庭死讯传来,皇后气急攻心,已经卧床数日。太子妃公孙无虞正在榻前伺候汤药,听闻二人求见,喜的立即将他们请了进来。
皇后面容憔悴,半靠在榻上,身穿素衣,头发披散;便是见了二人,愁容也不曾舒展半分,反倒是在眼眶中蓄起了些泪水,无声地滑落。
白凰翡将怀中孩子递给秋拣梅,上前替她擦泪。
皇后将她的手握住,颤声道:“那日你要本宫做选择,本宫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和硕去了,如今庭儿也去了,这偌大的云宫,同冷宫又有什么区别?本宫倒是宁愿待在里头,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必管。”
白凰翡没应声,只是轻轻地回握了一下皇后的手。
她不杀,是念在秋拣梅与太子多年的情分上,也是念在这个深宫女子对自己的情谊上,但这并不代表她原谅了荆庭。
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无可洗白。但在皇后这里,他是她的儿子;荆庭做了许多大逆不道的事,却从未对皇后有过半点不敬之心。甚至,他的反心,一则是因为天生反骨,另一个则是因为眼看着母亲长姐身受桎梏,他却无能为力。
皇后兀自低泣了一回,眼泪渐收,勉强笑道:“我久居深宫,见识远不如你。”
白凰翡道:“姨娘见识远在凰翡之上。”
眼见二人如此,秋拣梅同太子妃退出殿外。
太子妃瞧着他怀中的孩子可爱,接过来逗弄了一回,打趣道:“按照规矩,本宫得唤他一声老师了。”
秋拣梅弯腰揖礼,“今后还请太子妃多多关照。”
十六日,荆皇下了明旨,令白漓江仍旧领秋山郡前锋营戍边大将军的职务,张志真张志存为前锋营左右参见,即日启程前往戍边。
将士远征在外,苦的还是家中父母妻儿。
经由前事,李姝与白漓江之间的感情已趋于稳定,虽然出身大家,但毕竟新婚,丈夫远征,岂有不难受的?
但这个新婚妻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连夜赶制了一件春袍,一双靴子给他带走。
二十日,白漓江拜别老将军,又去梅庵此行,同张家兄弟往秋山上任。
整个枫城从节日的喜悦中抽离,一点点地回归了平静。可知府大人林滨的一颗心,却七上八下地敲着鼓点。
整整半个月,刺杀怀安王的凶手没有丝毫头绪。
止戈郡主的不在场证明经由查证十分充分,负责看守的禁军除了死去的,不在场证明都十分充分。他甚至将整个小台池做了地毯式的搜寻,没有找到一个可疑的脚印。
如果不是死了几个近身的看守,他甚至都要怀疑荆庭是不是自杀的。
当他将这一想法同好友讲了之后,陈渡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你这下是遇到对手了。”
刚刚被皇帝下了最后通牒的林大人眉头一皱,忍住了想要掐死眼前人的冲动,将跟在身后的轿子给撤了,自己在街头慢慢地踱步。
陈渡瞧他连轿子都不坐了,深知这是但真遇到了大麻烦,连忙收敛起玩笑的神态,关切地问道:“我能做什么?”
林滨看他一眼,又是一口气叹了出来。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做什么!
陈渡又问:“实在查不出来,去梅庵走一趟吧。毕竟这件事也关系到了止戈郡主,秋公子也并非那等见死不救的人。”
“正是因为此事关系到止戈郡主,才不好找他们。”林滨为难道:“按律,涉案人须得回避,何况如今梅庵才恢复了平静,若因为这件事再掀起什么风浪,你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陈渡一向不爱这类费思量的事,瞧着好友眉间堆起的几道‘沟壑’,只宽慰一句:“俗语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也就烂命一条,怕什么?”不由分说,拉着他转了街,“听说栖霞酒楼进了一批好酒,左右无事,去尝尝。”
林滨无言。他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无事的?心里再怎么忧虑,却也没再开口,随着陈渡去了。
行了一会,林大人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这天要真塌下来,可不止我这一条烂命。”
古语常言,无巧不成书。
二人刚到栖霞酒楼门口,一眼便瞧见了立身花月坊门前的白衣女子。
白凰翡甚少穿白色的衣物。小时候习武练枪,总要在地上摸滚打爬,白色衣物上身不过一刻钟,便脏的一塌糊涂,活像个小乞丐。再则颜色太素,染上血就格外突兀,更不得她喜欢。
今儿一身白色流线广袖裙,百褶裙摆上绣着紫色的桔梗花,外头披了一件薄薄的绛紫短衫,同寻常闺阁女子实在无区别。
自打杨姗出事后,花月坊再次关闭,坊中唱作念打的女子都被遣散。这座浴火重生的歌舞坊,终究还是无声泯灭。
杨姗年前已在狱中自缢,可她的话,却一直深切地印刻在白凰翡的心上。这一路走来,在她不懈地追查真相的过程中,究竟死了多少人?
白凰翡不敢去想,可又忍不住不去想。即便面对杨姗时,她表现出了绝对的强势,可心里对那些话却是认同的。那些人因她而死,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者,黄泉路上孟婆汤前,他们都会深刻地记着,自己是因为一个叫白凰翡的女子死的!
她想要一个公平,可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也要一个公平。她一步步紧逼的同时,也有人在她身后紧紧逼迫着她!
冤冤相报——何时了?
陈、林二人相视一眼,皆做不到对此人熟视无睹,只得上前见礼。
一见他二人,白凰翡将脸上的情绪藏了个干净,露出淡淡笑容来,问道:“两位大人来这里办差的吗?”
林滨汗颜,倒是陈渡大方承认:“来喝酒的。”
白凰翡一扬长眉,道:“可惜我戒酒了,不然还能陪二位大人痛饮一场。”
陈渡一阵哈哈,不再多言。
林滨一番筹措后,终是问道:“郡主来这里做什么?”
白凰翡回首看了一眼萧条的花月坊,轻声道:“来取旧友的东西。”
二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神色立时凝重起来。都知道秦小姐同梅庵二人交好,她的死也着实出人意料。白凰翡下定决心掀开那桩陈年旧案,同秦文的死有很大的关系。
此时,栖霞酒楼的小二拎着一个药箱及一个小包袱出来,他的脸上也漫了些哀伤。
秦文在栖霞酒楼住的时间不短,都是他招呼的,一来二去也熟悉了。俏丽医者见他每日哈腰点头跑来跑去,曾随手扔给他一瓶腰,专管腰背腿脚酸疼的。
“秦小姐交付的定金是到二月的,她死后,房间一直没敢动。东西都在这里,请郡主查验。”
白凰翡接过了箱子挂在肩头,又将那个小包袱拎在手中,颔首道了声谢。又问林滨:“刺杀怀安王的凶手还没找到吗?”
一提起这个,愁绪又爬上了林滨的眉头。
“除了尸体,现场没留下蛛丝马迹;本官眼下正在排查与王爷有过亲密接触的人,但机会渺茫。恐怕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了。”
白凰翡同林滨打过如此多的交道,深知此人脾气,见他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头也奇得很。按理说,不论什么样的高手,要在重重守卫下杀人,怎么着也得留下些痕迹才是。林滨是多年刑侦老手,连他的查验不出来,这人该是何等了得?
“江湖上人才辈出,有一两个绝顶高手为人所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若真是仇杀还好,就怕此人所谋,是怀安王身后之事。”
林滨心头一震。怀安王死后,受影响的是两国邦交!他抬头看了对面女子一眼,“难道,是另一个上官伯乐?”
白凰翡一笑摇头,不作声,辞去了。
林滨却再无心思吃酒,原地苦思半晌,也自去了,留下陈渡一人在栖霞酒楼门口闷了好一会儿,觉着无趣,也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