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受重伤昏迷;白弈病重的消息传到小台池时,柳青书同荆明正汇报行宫密道的事,皇后带着娴妃、荆元尘陪在一旁,太医也随行在侧。
经由数日的修养,荆明正好不容易转圜过来的脸色霎时间又变得惨白。自他记事起便追逐着兄长的身影,而兄长的步伐是紧随老将军的。
记忆疯狂涌了上来,将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抽干殆尽,陡然跌坐在那把描金双龙大椅里,宽袍袖口扫过长案,将上头搁着的金盏打落,茶水洒到草地上,立即浸入地面去。
甄喜忙上前去扶,被皇帝招招手示意退下。整个草坪上顿时只剩下了风呼啸的声音。
且不说敬武军侯对荆国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单单是一个秋拣梅昏迷都不是小事,何况此事还关系着拓跋公主,其严重性可想而知。
好一会儿,端坐于一侧的皇后方上前去拾起草地上的金盏搁在案上,另择了一个干净的盅,倒了一杯葡萄酒递到君王面前,声色平平地道:“究竟怎么样,枫城那头还等着圣上回话呢。”
荆明正双手捧着盅,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后。他的皇后依然雍容端庄,一举一动都是母仪天下的气势。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敢直视她的目光,生怕从结发妻子的眼中,看到他最害怕的东西。
这条帝王之路,他走的再怎么艰辛,也能挺直了脊背咬牙挺过去。唯有二十多年前那桩陈年旧事一直梗在他的心头,不足与任何人道。想当年的太息殿下何等疏阔,是朝堂上下乃至万民心中最合适的储君,身下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君王抬眼四望。风动旌旗,草野苍茫,层层护卫如铁树一般围成铁笼,而他置身其中,犹如困兽。
他疲倦地合了一下眼,终于将最后一丝力气也抽干,整个身子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轻声说道:“让他们都退下。”
“圣上……”甄熹的话将将出口,便又被君王打断:“柳青书留下来。”
“是……”在所有人担忧的目光中,皇后屈膝应了一声是,随即便吩咐将护卫都撤了,自己领着三皇子连同娴妃、一众太医都回了行宫去。
小台池地处高原,周遭树林不深,夏风拂过不曾受阻,撩拨着余下三人的衣袂。
荆明正的目光在年轻公子脸上扫了扫,又往他身旁的乌衣书童身上望去。书童正是王承,是王清晨特意指派来给柳青书帮手的。
沉默良久之后,君王才缓缓开口:“朕的皇儿,真的是自杀的吗?”
柳青书垂首,恭敬地回了一声:“是。”想了想,又道:“那条密道建成已有年头,积灰颇深,若有人从里头往来,必定会留下痕迹。微臣已经详细调查过了,里头没有半点有人或者动物往来的痕迹。”
荆明正仰头看了看蓝天白云,日光灼灼刺的他将双眼眯起,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是万人之上的国君,后宫无数佳丽,膝下儿女却不多。长子生为储君,行事中肯;次子虽然耽于玩乐,却也是能挑大梁的人;幼子身带残疾,虽然尚且年幼看不出将来如何,若能得到他亲自教导,自然也是能成材的;至于他的小公主,行事任性了些,心中却也有副丘壑的……
可为什么?一向踩着他的脚印前进的太子,为何突然间与他所行的路偏离了?他的一双儿女,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难道就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做错了事吗?又或者,真如古语所言,帝王之家,但真无甚情义吗?他想到了为秋拣梅求药的上官谦,想到了为柳青书求画的柳镜画……当朝首相、刑部尚书,终究也败给了‘父亲’两个字!
他也身为人父,也会心疼,也想像个普通父亲一样抱抱他们,听听他们的想法!可他不能,他是一国之君,还要爱这天下万民,不仅无法给予他们完整的爱,更甚至他还要一点点地磨掉太子内心的优柔软弱,让他成为同自己一样的存在……
这条帝王路,注定是要孤单一人走的!
沉默许久之后,君王抬了抬手,将甄熹招了过来,沉声道:“让太子来。”甄熹应声而去,君王的视线又落在了柳青书身上,问道:“从前朕听闻柳尚书之子专好风月,如今却已如此能干了。”
柳青书拱手道:“是青书有幸得贵人点拨。”
“常言道浪子回头千金不换,只是你父亲却曾言不愿你再入朝为官。”荆明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连带着表情也缓和了不少,甚至牵起嘴角笑了笑,“如此看来,他们也是失败的。”
柳青书默然不言。父亲所做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身为人子,从前他浪荡不羁,如今幡然醒悟,只愿继承父亲志愿,踩着他曾经走过道,替他继续走下去。
他还未思虑出应答的话,荆明正却又悠悠然地说道:“你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最倔,常常将律法挂在嘴边,连朕的话他都敢驳回。自打你出生后,他就愈发少言寡语了。朕时常在想,究竟是人变了,还是这世道变了?”
柳青书还未答话,一直静静立在他身旁的王承却阴阴地应了一声:“是人不敢说真话了。”
荆明正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乌衣书童的身上。因王承一直低着头,又只是个小小书童,皇帝自然没怎么在意他。此时看他,才发现少年一双眼尤其明亮,亦或者说,是他眼中流转着的情绪,令荆明正尤其在意。
他正待开口询问,眼角扫到太子来了,余音也就收住,将满腔的疑惑压了下去,转而看向疾步行来的太子。待荆自影行到近前规矩行了礼后,君王才开口问道:“枫城的事你可听说了?”
荆自影满面凝重地应了一声:“才听说。”
君王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荆自影抬首看了一眼君父,猜不准他如此问的用意,想了片刻,如实说道:“秋拣梅还掌着自来馆,也算是天子幕宾,又是丞相之子,若不严惩凶手,恐难服众。”
荆明正捧紧了茶盅,目光幽凉,没有说话。凶手自然是要严惩,可严惩了之后呢?荆国与拓跋维持了数十年的关系破裂,两国开战在所难免,离崖关外的胡人更是虎视眈眈……
君王抿了口茶,深吸一口气后,一摆手道:“罢了,此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
荆自影眉眼一跳,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父皇的意思是?”
荆明正看向自己的儿子。太子身穿明黄蟒袍,长身玉立,风华无双,比起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的安于现状,这个儿子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朕老了。”君王悠悠一叹,“这天下迟早是你的,是战是和你自己拿主意,只是……”话锋一转,连带着脸色也凝重起来,道:“身在高位,凡事不可意气,用人也是同样的道理。有些人信的,用不得;有些人用得,信不得。”
荆自影何等聪明,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有些人’指的是梅庵那对夫妇。秋、白二人的性格确实令人难以琢磨,但也并非无迹可寻。秋拣梅要的无非是一个平稳,而白凰翡要的只是一个公道……可这两样,他都给不了!
只要白凰翡还在一日,君父对她的戒心就不会消除,这也就注定了他二人不可能真正逍遥。
但在对待拓跋这件事上,荆自影却有十足的信心。
“儿臣懂得,只是非常时期,该用非常手段。若是老将军有个闪失,胡人必定趁机兴兵来犯。我军虽然军力强盛,但兵分两处也是捉襟见肘,这就得看领军之人的能力。”
荆明正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你非得用她?”
太子反问:“父皇心中还有更为合适的人选吗?”
荆明正无言以对。
太子又道:“拓跋屡屡生事,胡人蠢蠢欲动,无非是看重我荆国国中动乱,君臣不同心。重新启用白凰翡,流言不攻自破,也能振奋军心。再者,白凰翡曾于离崖击退胡人,若真的再起战乱,由她挂帅最为合适不过。”
这些道理荆明正明白,可正因为明白,他才会如此犹豫。有些错已经造就了,就不能回头,只能昂首挺胸向前看;哪怕双肩已经承受不住,哪怕脊背被压弯,他也只能咬牙坚持。
他身在高位,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旦低头,便会看到无尽的黑暗。
最终,他无力地闭上了眼。
荆自影不再多言,静等片刻,确定君父没有话吩咐了,方揖礼告辞。
眼见太子远去,柳青书也犹豫着是否告辞。他身后的王承却上前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瘫坐在椅子里的君王,凉悠悠地问他:“如果将太子刚才的一席话转换一下意思,那就是说当初圣上缴白凰翡兵权的决定,是错误的。您看,连您的亲儿子同你说话都要拐弯抹角,又有谁敢同你说真话呢?”
荆明正陡然睁眼,眸中精光犹如寒芒,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乌衣书童。
柳青书已经惊吓出了一身冷汗,拉着王承双双跪倒,连声请罪。
乌衣书童高高扬起了头,得意地看着因为他几句话而变了脸色的君王,再次出声:“近一点的五王之乱,远一点的荆太息之死,再往前追溯便是科举舞弊案!圣上敢说自己没有做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