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地消失,这种感受他曾经有过。
十岁那年,他体内的寒疾发作,犹如堕入冰窟。上官谦请来给他看病的老太医吓得浑身都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他在迷糊间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似乎还提及了母亲的名字。
他对母亲没有确切的印象,每次想起时,脑海里浮现更多的是冬姨的音容。他想,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没有给他一对恩爱和美的父母,却赐给了那样一个护着他的冬姨。
在进梅庵前,他对父亲是有怨怼的。是他的抛弃,才会让沈青有机可乘,母亲才会死,自己才会是这幅羸弱的模样。
对父亲的改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是他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那宽敞的屋子里整齐地列着一架架的书卷,有他看过的,也有他没看过的。
那些书他很喜欢,比起冬姨给的书,似乎父亲屋子里的书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同样讲驭人之术,一个讲求手段,一个讲求诚心……
他命人在梅庵也辟出一间房子,将自己喜欢的书本都挪了进去。那一屋子的书看完后,他心中对父亲的怨便消了大半。
一个心里系着天下苍生的当朝首相,还是一个狠心抛妻弃子的男人?
这个问题,秋拣梅心里一直没有答案,久而久之,他也不去想这个问题了。他受上官甫多年度化,心中唯一那点怨,已经随着沈青的散了个干净。
他看淡权势富贵,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活着没什么不好的,死了也没什么了留恋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乎生死,在乎自己这具羸弱身体的?
从荊自影手中捧过那卷圣旨时,他脑海里闪过的,是那个为他接住了蜡箭的女孩。那时候的白凰翡身穿甲衣,手持长枪,一头高高挽起的长发尽显英姿。
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兴趣。从猎场回来,他寒疾发作上了夕颜山,等他下山来着人去打听时,那人已经出征。
白家孙女的名头,他并非头一遭听。枫城富家子多纨绔骄奓,三五成群欺市霸行是常有的事,被白凰翡撞见了,时不时就是一顿胖揍。有人告到白府去,老将军将自己孙女叫到自己跟前,只说了一句:下次出手别用枪了,会出人命。
白凰翡果真不用枪了,改用短剑和拳头,却比从前打的更狠。
荊自影同白凰翡没少打交道,自然也吃了不少亏,每次受了气又不好意思同别人讲,心里的苦水自然而然地往梅庵倒。
秋拣梅每每报以浅笑,心情好时便打趣几句,心里的那份好奇却越发的浓烈。可他也仅仅只是好奇,并未去深究。从猎场相遇时的那一眼对视,他便知道自己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生也不会有交集。
而那道圣旨将两人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一个是天之骄子,永远行走在璀璨的阳光下。而另一个是被上苍捉弄的人,他的一生只适合在黑暗中独行。
这样两个极端的人被撮合到了一处,且还是为了上位者的政治……
其实,只要他态度强硬些,这道圣旨即便落在他身上,也绝不会送进梅庵。同样的道理,只要白凰翡咬牙不松口,这桩婚事便成不了。
可她为了白家为了军令,将自己的一生交了出去。而他呢?只是想要伸手触一触那抹阳光,想要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令人去查关于她的一切,从死去的父亲到不知名的母亲,从她外出学艺再到随军出征,从她初次挂帅再到三军之将,她的生平令他可敬,可佩,更可怜可疼。
新婚夜,她喝的酩酊大醉,那样问他:你又为什么娶我?
当时,秋拣梅想告诉她,以后梅庵便是她的家,这里没有风雨,没有朝堂,更没有战场。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后悔了。
这场婚姻,对他来说是幸,可对白凰翡来说,她失去了一切!
他一次次试探着接近,庆幸她未曾将自己推开,却也感伤于她的满不在乎。历经种种,她终于完全接纳,安心待在梅庵,同他携手白头。
今生如此,夫复何求?
拓跋重华向他靠近时,他便察觉了不对,可他的身体太差,根本做不出反应来。那冰凉的玉簪刺入脖颈,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怀中暖玉来不及生温,他连眼都睁不开。
可周遭的一切他还是有感觉的,听到白凰翡那句“我怕”时,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告诉她:不要害怕,我没事……
可他实在是太冷太累,给不了她回应。他的思绪已经开始模糊,昏昏沉沉的,周围人说了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拔吧,他若真活不下去了,我……”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再响起时,靠近了不少:“左右勉知此生托身青云宫,无须我为他操心的。”
秋拣梅觉着好笑,想说自己儿子,她这个做娘的不操心谁来操心?又想说从前说好的,一个教他学文,一个教他习武,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随着太医院的人到来,白凰翡紧绷着的一张脸彻底松了下来,只唤了青姑在跟前照看着,又有白堂在一旁听令,她便退出门去,在凉亭中静坐。
屋子里人来人往,一片嘈杂,她的心绪也如一团乱麻,越想理,便越是理不清。
青姑忽然将拓跋重华揪了出来,问她:“她怎么安置?”
飘忽不定的目光落在红衣女子的身上,白凰翡迷离的眼眸终于聚了一团光,恢复了往昔的神采。
她站起身来,行过去拿下了拓跋重华嘴里的布,又要解开绳子。
青姑担忧地看了看她,话到嘴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没杀了我?”拓跋重华活动着被绑过的手腕,目带不解地看着白凰翡。
绯衣女子看她一眼,折身往亭中坐去,示意她也过来坐。
重华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过去坐下。白凰翡这才缓缓开口,“无论他活不活,你都活不了了。既然只是时间问题,让你多活两日又有什么关系?”不等重华应声,她又道:“上次你说,荆庭是为了你才死的,你的兄长要杀你,这两件事都不是真的。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杀死荆庭,只要是你犯的,就一定有迹可循。”
“秋拣梅都要死了,你却还在想着这些?”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女子,拓跋重华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什么?
“你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想挑起两国战争吗?只要秋拣梅一死,你拓跋便无活路。”白凰翡浅浅一笑,眸中荡开层层柔情,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重华也毫不示弱,“从三十年前那场败战开始,拓跋便在准备对荆国的这场大战,国中臣民上下一心,军力充沛。而你荆国呢?君臣不同心,百姓早已对你们失去了信心,你拿什么来抵抗我草原铁骑?”
白凰翡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家人吵架总要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吵过闹过后还是一家人。若是外人来插手,他们一家人便会站成一线,一致对外。”
她眉梢扬起畅快的笑意,“我国中闹得再怎么乱,在面对外敌入侵这件事上,一向是齐心协力的。”
拓跋重华失声道:“荆明正可是杀了你的父母!”
白凰翡只觉着十分好笑,“即便不共戴天,也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们都这么眼巴巴地瞧着盼着……无论是他杀了我还是我覆了荆国,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她眉眼往上扬了扬,便张扬出十分睥睨气势,风采甚是明媚。“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拓跋重华听到了关于白凰翡的词语,是巾帼英雄、鬼诈多变、恩怨分明……她同所有人都一样以为止戈郡主该是个不肯吃亏的人。可事情偏偏出乎他们的意料,白凰翡不仅能吃亏,她甚至为一人而改变了自己的秉性。
她看着这个褪去了传奇外衣立在他面前的女子,喃喃地问:“白凰翡,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有许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问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敌人、朋友、长者……就连她自己都曾问过这个问题,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从前她只想做个三军将帅,白家儿郎;如今她绞去双翼收敛锋芒,只愿做梅庵女主人。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想要在这里避开风雨,可风雨却从不曾从她身边离开。
“等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有小厮匆忙地跑进院来,面色煞白地道:“老爷子晕倒了!”
白凰翡惊得腾身而起,片刻未曾停歇便往外奔去,脸上是从未流露过的恐慌。
看到那一抹绯红的身影消失,红衣女子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反应。原本以为,只要毁掉了秋拣梅,便等同毁掉了白凰翡。可她没料到这个女人竟是如此的绝情,又是如此的深情。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西北的天空,蓝天白云微风,与草原上一望无际的青碧截然不同的景致,一双眼却有些迷离了。
“兄长,可能,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