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非是善类,这一点上官谦是早知道的。父子二人也十分默契,一个小心收敛,一个不闻不问,一向相安无事。若在从前,秋拣梅断不会将此法说出来,而上官谦也一定会否定这个阴诡的法子。
但这次,上官谦沉默了。
前线两处开战,国中却有人私通敌国,若不尽早彻查,必酿成祸患。正是非常时期,该用非常手段。可他毕竟是一国首相,脊背挺了一辈子,除了为秋拣梅求药时曾向君王低过头。
“在林知府找到真凶前,此计都还成。”哪怕心中再是担忧,秋拣梅仍是那副置身之外的漫不经心,“父亲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请太子示下。”
语毕,他起身而出,留下老父一人在房中思量。
日头已经偏西,张扬地悬在夕颜山顶,染红了漫天的云彩,如火似血,精彩猎艳。夕阳下的那一抹身影愈发的消瘦、羸弱,脚步虚浮缓慢,不时被微风撩起的衣袂与道旁的花树纠缠在一处。
秦家以高超医术达济天下,即便如今不在了,但秦老爷子留下来的信物却还是有用的。
第二日一早,敛欢便将消息带了回来:“有人称亲眼目睹了沈炼被带走的整个过程,并找了画师将画像描了出来。”
秋拣梅一身青衫倚着矮几,新沏的一杯茶递到了嘴边,只道:“将画像送到兵马司去。”
“公子,你还是先看看这幅画像吧。”敛欢话有迟疑,捧上画卷的手也微微发颤,“属下瞧着倒像一位故人。”
看他反应,秋拣梅心头纳罕,搁下茶杯接了画。画卷一展开,赫然是个耄耋老翁。
秋拣梅本能地将画卷往案上一叩,伸手压住了心口,急喘了两口粗气。
敛欢几被他这个动作吓得浑身一颤,转身就去柜中翻药。
秋拣梅一招手,示意自己没事,又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复将画卷重展细看。记忆中的老人分明是慈眉善目,可被单调的墨色线条一勾勒,反而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秦家对他有救命的恩情,秦文与旬翁更是打从他十岁起便常照面的。当初秦家惨遭灭门,他一心全系白凰翡身上,也没派人去细查此事,只知有秦文独活。现在细细想来,当初秦文还未至秦家灭门惨案已经发生,而旬翁是同她一道回去的,他还活着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奇怪的是,既然活着,为何不现身?这么长的时间,他又去了哪里?
“他眼下在哪里?”短暂的失态后,文弱公子又恢复了一派闲适的模样,扣着翡翠小盏的五指却用力到了极致,本就苍白的骨结这一下更显病态。
敛欢低头,道:“没有确切行踪。”
秋拣梅抿了口茶,旋即以手指在矮几上有意无意地叩着,思量片刻,道:“我要见他。”
敛欢飞快地抬首看了公子一眼,没敢应声,只是垂首立在远处,一动不动。秦家遭遇大变,便是秦小姐也不敢说还如从前,更何况是旬翁?如今尚不知杀死沈炼的凶手究竟是不是旬翁,即便不是,焉能保证他就无害?
敛欢知道公子一向聪明,自己能想到这一层,公子该已经思量过了三四层。他不应声,是因为不敢忤逆公子的话,也不敢应承公子的话。
毕竟,秦家人擅医擅毒的名号并非虚传,即便是梅阁鼎盛时期人员充备也未必能保证万无一失,何况如今在枫城的人实在太少。
看出他的意思,秋拣梅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冷了声音道:“秦家的族徽外人并不知晓,将其刻在显眼处,旬翁看到后必定会寻来。”
敛欢知道自己阻拦不住,咬了咬牙,应声去了。他将出院子门口,便瞧见青石小道上迎风立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穿布衣,慈眉善目。
少年吓得浑身一颤,一时不慎竟双腿一软,踉跄了一下。他反应却极快,不待重新站稳,人已经往院子里窜去,至书房报信。
秋拣梅来至庭中时,旬翁正背着双手打量周遭景致。
二人一见面,皆是微微一笑。
老人伸手轻捻胡须,神情惋惜地叹道:“你夫妇二人初到淮阳,何等意气。时光荏苒,早已不复初心了。”
“一抔藏梅雪,三两赤子心。”文弱公子轻轻一念,眸中点染出淡淡的感伤来。任他一世聪明,又怎料前人世仇如此深沉,非是腥风血雨不能化解。如今人已死碑已凉,新仇旧恨本该如过眼烟云随风散去,只待坟头青草蔓蔓时,空惹未亡人愁绪。可随着老人的出现,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前程过往,也一并涌上心头。
“初心本不无辜,负了也罢。”短短时间内,秋拣梅收敛神情,淡淡一笑,“旬翁请屋里谈话吧。”
将宾客迎入厅上,秋拣梅却缓步往外头去,好一会儿,方拎了两坛子梅雕酒来递与旬翁。那梅雕酒瓶极小,掌可盈握,因长埋地下,瓶身冰凉透骨,泥土与翠竹的香味混合着飘散看来。
一拧开封,独特的酒香掩住了所有的气息,就是一向不沾酒的秋拣梅,也觉奇香沁脾。
老人先闻酒香,再抿一口,心满意足。随即面露惋惜,“只可惜,这样好的酒,从此失传了。”
秋拣梅不动声色地道:“酒是十年前冬姨亲手埋在后院那株七星楠竹下的,原说是待我身体彻底康复后再起出来。原本以为这几瓶酒要一直埋下去了,今日到了旬翁手中,冬姨泉下有知,也不会心疼。”
旬翁与秋拣梅接触不多,更多的是从小姐口中听说这个极其文弱的公子。他曾一度以为,秋拣梅会成为秦家的姑爷。他同所有人一样,都很看好这一段情。
直到赐婚的旨意通晓四方,他才发现,自家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姐虽怒虽气,却也不过是因为赐婚对象是个身强体健的女将军。
秦文与秋拣梅打小相识,更曾贴身相处数月之久,如何又不了解秋拣梅的脾气呢?他这一生,最在意的便是自己身上的病,别说同儿郎一般上战场杀敌寇,哪怕是身处梅庵拨弄心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偏偏,朝廷将一个不让须眉的疏阔女子放在了他的身边,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事实证明,秦小姐的担心是正确的,却也是多余的。
自二人成亲以来,秋拣梅为白凰翡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无数,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没一日安生的。可任谁都看得出来,秋拣梅乐在其中,甘之如饴。连他们二人都不曾说辛苦,旁人又能多说什么呢?不过是且忧且虑且愿他们一切都好罢了。
任是再浓的酒香,被风一吹也就散了。一如人命,任是贫贱富贵,王侯走卒,阎王要人三更死,谁又能留人到五更呢?
秋拣梅将自己的生死看透,可他也有自己的执着。一如冬月的死,一如白凰翡的心。
故人旧事,总是令人感怀,手中的茶酒也就变成了解忧的良药。
旬翁将一瓶子梅雕酒都饮尽了,方将空响的酒瓶子往茶案上一搁,一改音容,沉声道:“如今老朽就在这里,公子就没有话要问吗?”
秋拣梅当然有话要问,不仅有,而且很多。可面对老人那张脸,那些话到了嘴边,竟一时无法出口了。他此生拥有的本就不多,却在失去中出生,又在得到间失去。
秋拣梅曾经喜欢这样的交换法则,只有这样,老天爷才是公平的。可现在,他实在厌恶这个法则,哪怕再也不得,也不愿再失去。
可任凭他心有千千计,世事万物也并非由他来决定。得与失之间,连佛法也难恒定,又如何能随人心意改变呢?
良久的沉默后,文弱公子将一只手袖入了袖中,抚着衣袖上那枚翠竹的刺绣,方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问道:“旬翁上过小台池吗?”
他问的九转曲折,老人的回答却简洁明了,“荆庭是我杀的。留他一个全尸,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荆庭为了刺激白凰翡,将秦文首级斩下,若非为家国大计,秋拣梅同白凰翡也绝不会饶了荆庭。这一点上,旬翁的做法秋拣梅无可指摘,但:“要杀荆庭何等简单,为何偏偏要拉上阿翡?”
“只有牵扯上止戈郡主,才会有人关注此事,彻查小台池的行宫。”旬翁显然是做了准备来的,面对秋拣梅的询问对答如流,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灭我秦家,上官伯乐也参与其中,他算是死了,可沈炼还活着。自上官伯乐死后,他生前干的那些勾当,便是沈炼接手。”
“你是说上官伯乐私通拓跋一事?”秋拣梅追问一句。
旬翁一声冷笑,道:“枉公子聪明一世,怎么就想不到,私通拓跋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所谋,是胡族。”
秋拣梅一时不语,蹙眉细想前事,沉吟道:“上官伯乐以私通拓跋吸引人,沈炼却在暗中同胡族往来。火药……”他兀自点了一下头,“漓江来信说,截获了许琳琅寄往离崖的信,言及许家镖局有问题。再结合云尘所言,事情便通了。”
沈炼利用杨姗的花月坊,以许家镖局的名义,将火药运往胡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