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自影赶到相府梅庵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太子脚步迈的又快又阔,头前打灯的两个小太监都要小跑步,而紧随在他身后的王清晨、陈渡二人更是额上冒虚汗,顾不得整理一下歪去的帽子。
一行人匆忙忙穿过金钟花开遍的小道,在院门口被守门的小子拦了下来。
荆太子满脸凝重地叉着腰,急喘着粗气往旁边站了一步。随后的牵福这才上前来,气喘吁吁地道:“瞎了你的狗眼,太子殿下也敢拦。”他说着话,从旁人手中夺过了琉璃灯往前一照,便看到两个年轻小厮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荆自影自然也瞧见了,二话不说上前便踢了两脚,将二人踢翻在地,随即推开木制的院门进入庭中。
梅庵一向冷清,入夜后又少有人走动,更是鸦雀无声。庭中竹荫下一盏孤灯幽幽,不时有枯黄的竹叶飘落下来。
外头一番动作,早已惊扰了厅上宾主。文弱公子立身门前阶上,神色淡漠地看着几乎是冲进庭院中的太子殿下,不疾不徐地先行揖礼,尔后方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荆自影的目光掠过了青衣白衫的公子,死死盯住站在他身后的耄耋老翁,沉声问道:“他是谁?”
他一副诘问的语气,以及满脸捎带委屈的怒不可遏,活像是捉奸在床的丈夫。
“一位故友。”太子的满腔怒火并未入秋公子的眼,腰板往下压了压,揖在前头的双手却往上抬了抬,不动声色地道:“秋某今日要同这位故友叙叙旧,实在无暇照应殿下。”
荆自影一咬牙,眸中火气愈盛:“秋拣梅,是不是本宫平素太过纵容你了,导致你如今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秋拣梅俊眉轻轻向上一抬,眸中微光转动,缓缓起身直视立在阶下的太子殿下,“殿下权掌天下人的生死,要怎么样,还不是您一句话吗?”
也不知是因为走得太急,还是被他这句话气实在了,荆自影脸色涨红,双手狠狠地捏拽成拳,将声音压低到了极点,“这么说,我要拿这老汉,二公子也没意见了?”
秋拣梅声色不动,“殿下要拿人总得有个名目吧,否则你不就是那无法无天的人了吗?”说完这句话,他目光远远一眺,嘴角便弯出一抹冷笑,“今儿个梅庵但真是蓬荜生辉,竟劳得三位大人也来了。”
荆自影的身后,正是王清晨与陈渡扶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林滨前来。三人多多少少都与秋拣梅打过交道,知道这位文弱公子言辞一向犀利,但性子清冷,不多管闲事。听了他这么一句柔中带刺的话,心头皆暗道麻烦,三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有人举报,正是你身后这人将沈炼从刑部大牢带走并在花月坊将其杀害的。”毕竟是中宫太子,经历过的大事多了,心情也很快冷静下来,盘算着如何与此人较量。
“可秋某却有人证物证证明,沈炼被劫走的当时,旬翁并不在现场。”文弱公子微展笑容,双手于前拢入袖中,眼中已有防备。
“你是铁了心要保他?”一时情绪激动,荆自影的声音拔的高,尖锐刺耳,“你但真以为治不了你?”
秋拣梅缓缓一摇头,云淡风轻地道:“殿下若觉得秋某做得是伪证,亦或者是要治下一个包庇罪,都是殿下的事。今日您要拿旬翁,便须得将秋某也一并拿下。”
他一人立在檐下,青衫白衣,长发高挽,端的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派头。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在荆自影听来,更觉比寒冬腊月的风还冷,一寸一寸地掠过他的肌肤,浑身的血脉都要僵住。
太子爷上前一步,一脚踏上了石阶,伸手揪住秋拣梅的衣襟将他的头拉下来,盯着那双温和的眼,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知不知道旬翁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我来之前,午门前的落马桥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官员,就等着参你一本!”
“我若入狱,消息会立即送到离崖。”文弱公子不改温和,声色平平,“殿下觉着,凭离崖五万守将,能做什么?”
荆自影脸色一白,脚下无力,踉跄了一下,连带着秋拣梅跌倒在地上。
离崖虽然只有五万守将,却是一道最坚固的屏障,只因为白凰翡在那里。一旦白凰翡改变主意,即便是她不将那五万守将带上,孤身离开,离崖也岌岌可危。
太子退后两步,垂眉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文弱公子,“白凰翡不会,她自幼秉承老将军之志,又是皇伯父的骨血,是我们荆室女儿,她不会……”说到最后,他为了加大说服力,还重重地点了点头附和着自己的话。
他不敢信秋拣梅的话,不能信。
一旦信了,堂堂一国太子,就只能任凭这对夫妇摆布!
可他不信秋拣梅的话,又能相信谁呢?是白凰翡吗?
她是荆国的凰翡将军,是荆家的人,可这些身份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折磨。她能重新披挂上阵戍边卫国,是因为她体内尚有热血未被压榨至竭,一旦秋拣梅出事,谁又能保证她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比起自己这个太子,甚至是满朝文武整个荆国,很显然是秋拣梅在白凰翡心中的分量要重些。
秋拣梅起身掸了掸衣身的尘土,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云淡风轻地一笑,“你们又能拿我如何呢?”
王清晨与陈、林二人面面相觑,不答一言。
关于秋拣梅的传言他们多少都听说过,但并未去求证。一则太过久远,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已经不可考;二则秋拣梅身份不菲,平素行事也无挑剔之处,再有一点就是,他生母本是江湖中人,他从前的行径又非枫城,即便要查他,恐怕也得惊动江湖上去。
既无人来告官喊冤,平白无故的谁又愿意去招惹他?
而此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能准确地掐准对手的命脉,令敌人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荆自影此刻的命脉就牢牢地握在他手上,而他握紧了太子,就等同将整个荆国都握在了手中。
长久沉默的凝视后,太子后退两步,沉声一喝:“来人。”
候在他身后的三人面面相觑,一道上前听令。
荆自影的目光从那张病态的脸上移开,掠过了满庭翠碧的青竹,掠过了星辰皓月,最后停留在远处拔尖的楼层上。巍峨的灯火传到他眼中已经只剩星星点点,却将他眸中盛情掩了个干净,只剩满目的冰凉。
“将整个相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
陈渡愣了愣。他是城防兵马司的总兵,围府的指令自然是下达给他的。他望了望好友,再望一眼刑部尚书,确定自己没有错听了太子的意思,方纳纳地问一句:“什么由头呢?”
太子的目光重新落在秋拣梅的身上,见后者仍旧不动声色,一口气从心底提了上来,缓缓舒出,“涉嫌包庇罪犯,以及……”他又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方将余音道来:“通敌叛国。”
“太子殿下……”王、林二人不约而同的疾呼,却被荆自影抬手打断。
“据刑部所查,沈炼涉嫌利用许家镖局将军需火药运往胡族,而旬翁是杀死沈炼的凶手。现在秋拣梅包庇杀人凶手,本宫有理由怀疑他与这桩杀人案以及与沈炼通敌叛国一事有关。”荆自影冷眼瞧着秋拣梅,眼神轻蔑,声音凉凉,“秋公子,这两个罪名,你还满意吗?”
秋拣梅一抬手,弯腰揖礼,神态轻松地道:“按律,殿下只有三天的时间拿出真凭实据来。”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荆太子一声冷哼,一转身,扫了一眼一脸茫然的陈总兵,叮嘱道:“兵马司所有在职兵士,除开城防的,只有两只眼睛能转的,都给本宫叫来,好好盯着这座相府。”
陈渡忙忙地应了一声,瞧见太子抬步而出,他方追了出去,“殿下,卑职官微言轻,要封相府……”
太子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待本宫回宫立即奏请明诏。”
夜色漆黑如墨,夏风凉爽撩拨着人们烦躁的心绪,整个梅庵一片死寂。
太子一向礼贤下士,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尤其待相府的二公子,更是极大限度地降低了自己的姿态。换了旁人,能得太子爷如此眷顾,自当铭感五内尽心尽力为其谋划出策。
可偏偏秋拣梅是个另类。太子的殷勤从来不入二公子的眼,甚至有时爱理不理的样子,对待旁人的态度都比对太子要好。而这一次他踩着律法的底线,将太子对他最后一丝情谊也消磨殆尽,终为自己招来祸端。
王、二人都不是傻子。凭秋拣梅的才能,有太多的方法来保全一个杀人犯,可眼下,这个文弱公子却选择了最不明智的一种。
荆太子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正是立威扬德的好时机。秋拣梅作为太子最看重的谋士,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使绊子?是他突然没睡醒?还是一个杀人犯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亦或者……
这其中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