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碧玉看着窗外雪霁天晴,因为她的来访,良玉被柳先生放了半天的假,此刻在外面玩雪呢,她道:“就不说以后相互依仗这样的虚话了,虽然良玉不是我娘亲生的,可若要我对一个孩子使那些后宅里的鬼蜮伎俩,我也是做不到。但求无愧于心吧。”
“大娘子坦荡。”柳时元道。
郭碧玉起身道:“我就不在这儿耽误您温书了,您若是有什么事,尽可让那两个小厮去找郭二武。”
柳时元送她出了屋,犹豫了一下,道:“那位乐师……”
因为扬羽有时候也会来四季别院小住,虽然和这边没有来往,但总会有些个风声,柳时元并不迂腐,这会儿开口,并非找郭碧玉的不痛快。
郭碧玉回身,端详着柳时元,脸色一缓,道:“柳先生想必也听到过上京之中的些许传闻。”
“是。”柳时元道,“良玉也在这边,虽然我知道大娘子无惧任何人闲言碎语,更不会在乎良玉感受如何,但总归和为贵,能没有嫌隙是最好,也省得麻烦,您说呢?若是知道您的意思,我便可以在课业之上,也做些安排。”
郭碧玉眸光微凝,郑重道:“不瞒柳先生,那位乐师,是我看重之人,重于羊左。”
柳时元悚然而惊!
羊左,也就是羊角哀与左伯桃,伯桃让粮与角哀而死,角哀而后舍命全交。
而今郭大娘子这样说,以她对那乐师的回护、追捧和关照,难道是指望以后那乐师以命相报?
显然不是!
郭大娘子这话的意思,是哪怕豁出她的命,也要保那个乐师的命!而今又没有什么杀头的大事,郭大娘子既然以此形容,自然就是表明这乐师是她全力要回护、关照的一个人。
柳时元道:“那我知道了。”
郭碧玉看着柳时元,道:“多谢柳先生对良玉的这份心。”
她是要感谢柳时元。
她不怕良玉听到风言风语以后和她闹,真的走到那个地步,她略微施展手段也就能把良玉压制住。
可那样的话,怕是她与良玉原本在根基上就不牢固的关系就要破裂了,这结果对她来说,无所谓,但对于良玉来说,怕是以后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好日子过——柳时元是真心在为了良玉考虑。
柳时元见她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抬臂微让,郭碧玉便转身出了屋子,将在外面玩耍的良玉招了过来,又嘱咐了两句,这才离开这里。
郭二武就在柳时元和小郎君平日里所在的这个茅舍门口候着,见大娘子出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郭碧玉冲他点了点头,便向前走去,通往这里的小径上的雪都被往两旁扫去,路上一干二净的。
四季别院经营的有声有色,在这个时节,隔三岔五便有人家过来预定,生意极好。
郭二武也不像早些年那样青衣棉袍的,而是穿了一身暗花锦缎棉袍,腰间挂着一块不那么值钱的玉佩充门面,小心翼翼地跟在郭碧玉身侧,边走边讲过了年以后这里的经营状况。
郭碧玉心里有数,只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偶尔点一点头。
末了郭二武才道:“今个儿别院那边还有过来赏梅的……扬小郎也在,大娘子要不要去瞧瞧?”
郭碧玉脚下一顿,道:“是哪一家?我怎么不知道。”
郭二武道:“是王翰林家在这儿做赏梅宴,王老大人门下弟子极多,听说这场梅宴是为了今年春闱要下场的弟子助威。”
他看郭碧玉神色如常,便接着道:“咱们这儿梅林成了规模,又有名品,他们围廊而座,拥着暖炉,又是评诗,又是作画的,看着倒是挺雅致,小的在意着呢,看着都是斯斯文文的学子,没有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就连歌姬都没有叫,只叫了齐延年的班子在这儿奏几曲清乐。”
郭碧玉点点头,转身往别院那边走去,道:“我去待会儿,等扬小郎无事了请过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她还记着小时候那会儿,扬羽因为去了一趟王翰林家,反被王翰林家的老二羞辱了一番,别的师兄弟都打赏了就是单单没给他赏钱的事儿,因此听到“王翰林”这三个字,她就有些不高兴。
更让她不高兴的是,这种关乎扬羽的事情,竟然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在这别院之中有一处自己的小院落,因知道她今日过来,郭二武差人将屋子里的地龙烧暖了,待郭碧玉带着几个丫鬟进了屋,又让厨房送进来杏仁茶和小点心,这才出去了。
郭碧玉抿着杏仁茶,寒意渐消,心里开始核计起来。
是齐班主吗?这齐班主原本之前私自接了锦乡侯府的约,还是说了许多好话郭碧玉才在正月十五之前将扬羽放了回去,没想到转眼间竟然旧态复萌了?
抑或是扬十指?可若是扬十指接的,扬羽应该会拒绝才对。
墨鸦看她担忧,轻声道:“等扬小郎过来了,您问问他也就知道了。”
“嗯。”郭碧玉静静地平抚着心绪。
这其实也是一桩小事而已,她也感觉到自己有点不淡定,她只能归结为先前和柳先生说的那个比喻让她突然心血上涌了。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外面有动静,郭碧玉便道:“再让小厨房做点扬小郎平日里喜欢的汤羹和点心过来。”
青燕应了一声走出屋,正遇到郭二武陪着扬羽从外面进来,急忙侧身让开,等他们过去了,她回身看着,就算是她内心对她家大娘子为何对这个乐师如此关照多有疑问,也仍是暗赞了一声。
就算只得一个背影,都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好标致的人物!
郭二武没进去,只是替扬羽掀了帘子,郭碧玉看到扬羽从外面进来,手中还拿着一管笛子,正是她先前送过去那管紫玉笛,眼睛顿时完成了月牙儿,道:“坐。”
扬羽清俊秀雅的脸庞微微有些泛红,从袖中掏出笛囊展开,仔细将紫玉笛装了进去,又放到旁边长案上,才坐下道:“郭大娘子,您怎么来了?您……现在好么?”
郭碧玉一愣,觉着扬羽这话问的好像有些深意,又摸不着头绪,便点点头道:“正月十五那天晚上,还是你今年第一次在仙客来开场,因为家中父母还在,且不几日就要离京了,所以听完你的曲子便回去了,那天晚上你怕是留到很晚吧?”
在扬羽心里,如同郭大娘子这样的人物,原本一来一去,并不需要跟他解释什么,可今天在这里却听到她特意解释十五那天的事儿,心中也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阵暖流,一波波的让他心怀微漾。
扬羽双眸黑亮亮地看着郭碧玉道:“嗯,有几桌客人,都是常在仙客来作诗会文的士子,有的您也见过,那位梨山瞿长青也在。开年第一次见,只是请我过去清谈,怎么样也不好推脱。”
郭碧玉觉着他白玉般的脸颊上如同嵌着两粒黑琉璃一般,一不小心,合着他如同春风拂柳般的温柔声音,便容易看迷了去。
他声音中自然也有些骄傲的意味,郭碧玉也知道能在仙客来定期会文的士子,大多家境优渥,其中更有不少名声在外的文人雅士,并不是随便什么乐师就能轻易结交得上的。
“扬羽真是很讨人喜欢呀。”郭碧玉暗道。
“郭大娘子留下来的人和车我都见到了的,知道您怕我饮酒醉了。”扬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实在没法拒绝,便也饮了几杯,比上一次好多了,没那么丢脸。后来您身边那位叫玉刚的小厮上来,一直在我身边照看,最后也是他送我来了这里暂住了一晚。”
那也是郭碧玉临行前交代的。
扬羽若要应酬饮酒,不知道怎么的,她总不放心让扬羽回到扬十指那处宅子。
自从有一次扬羽说过齐延年家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师妹以后,她也不放心把扬羽送回齐延年家。
她是要好好照看扬羽,以后娶妻生子,平安和乐过日子,齐延年那样的岳父,可不行。
万一送了过去趁着扬羽酒醉被那个什么师妹占了便宜,那岂不是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郭碧玉觉着自己个儿也算是操碎了心,便抬头看着扬羽那对漂亮又无辜的眸子道:“今个儿是王翰林约的赏梅宴,我怎么不知道?”
扬羽一刹那间有些慌乱,道:“这是齐师傅安排的,我看是在您这边的别院,又是班子里的师兄弟都过来一起,便应下了。”
郭碧玉心道:这孩子不会撒谎,都露出来了。
她正要开口,便听见外面门帘子响,正是青燕端了东西进来。
待一盅加了罗汉果的银耳百合羹和几样点心摆上了桌,郭碧玉缓声道:“先喝点汤润润。”
其实扬羽今天没唱曲,只是吹笛子来着,但是天气寒凉,这又是润肺的方子,一定又是郭大娘子特意嘱咐下人为他做的。想到这里,他神情微赧,端起汤盅侧过身去慢慢地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