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碧玉手指头缓缓地在桌面上敲着,眼珠子不错眼地看着扬羽,这一看,便觉得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好看的很,也没出什么声音,举止也优雅的很。
她这样一看,心里更是有些替扬羽惋惜,这么好的人物,竟然是扬十指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养出来的,扬十指八成是上辈子救过皇帝才积了这么大的福分。
等扬羽用完了那碗汤,郭碧玉才道:“最近齐班主安排的事情是不是很多?”
“是。”扬羽点点头,又急忙道,“不要紧,我没有问题,没觉得累。”
郭碧玉就更奇怪了,道:“可他不曾将订乐班去演奏的人家写在单子送给我,以前过我的手总要筛一筛,不能什么府第都去。”
就像王翰林家,
扬羽摇摇头,平和地道:“没事的,郭大娘子,我现在去旁人的府第什么都不吃,也不喝酒。”
郭碧玉眉毛微皱,心中疑窦丛生。
扬羽长得好,上辈子就有安子鹤那样的畜生为了想将他弄到手里做了那种断子绝孙的恶事,这辈子她就想要好好护着他。
所以她绞尽脑汁,凭着上辈子不怎么靠谱的记忆,将那些脑子里影影绰绰似乎传出过什么断袖啊、龙阳轶闻的人家,还有性子暴虐动辄经常杀仆的那些人家,以“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精神,都在齐延年那里提了要求:这些人家的奏乐,不能接。
但是为什么要剔除这些门第,她没说原因。
干嘛要让扬羽知道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呢?
他就应该干干净净的活着,她挡在前面就行了。
可扬羽这么一句话,郭碧玉就意识到了,扬羽并不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她心中腾的一下便起了怒火,她从小到大看到大的、跟琉璃珠一样护着的扬羽,怎么能受委屈呢!
郭碧玉又怕吓着扬羽,柔声道:“你……谁对你怎么了?”
扬羽有些尴尬。
“那我不问了。”郭碧玉也觉得有些尴尬。
扬羽摇头道:“我没什么的,只是觉得这些事情实在不是什么干净事儿,说出来污了大娘子的耳朵。”
郭碧玉闻言微怔,突然就笑了。
她一直想着要护着扬羽,可原来扬羽想的也是一样的。
他是一个乐师,原本身份低微,能力也有限,可仍然是想着要少给她添些烦扰,想必在他心中仍然还谨记着——她只是个小娘子,而他,是男人。
扬羽看她一对儿凤眸中流光闪动,好似能滴下水一般,红唇微扬,明艳动人,刹那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就着起慌来,也不晓得应该将眼睛放在那里,更没听清郭碧玉正在说的话。
“好不好呢?”郭碧玉询问着。
扬羽慌忙回过神来,道:“我……我都可以。”
郭碧玉“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一看就知道刚才扬羽跑神了,打趣道:“你都没听清我说的话,不怕我把你卖了吗?”
她这一打趣,眉梢微挑,更透出几分极惑人的神态来。
扬羽一张俊脸红成了桃花,低着头简直没办法答话了。
“我是在说,高门大户之中难免有这样的这些腌臜事,我比你知道的不少,你但说无妨。”郭碧玉扬头道,“你俩先出去。”
青燕和墨鸦便乖乖的出了屋,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大娘子你别祸害人家小郎君啊!
两个丫头又齐齐一凛:她们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这太不应该了!大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做事极有分寸的!
郭碧玉自然不会怎样,她将扬羽说的这两家记了下来,暗道:“上京京官多如狗,就这样的品级,也敢出来现!还敢对扬羽动手动脚!”
她又道:“那齐延年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本排的活没有这么密集,这样你还可以继续精进技艺——钱赚多赚少,不应该是你考虑的事儿呀。”
扬羽心态总算恢复了平静,最后才下定决心,道:“郭大娘子,我听齐班主说,您家的聚时珍经营上有了点问题,后来我也打听了其他的人,按说您家中的事情我不该胡乱打听和猜测,可是您平时对我这样的关照,没少费心,银钱……就更不用说了。”他抬头看着郭碧玉,道,“原本您先前赏赐给我的东西和银钱,我都没有动过,我这一阵子也攒了一些钱,对您来说,怕是杯水车薪,但若是能帮上忙……”
郭碧玉总算听明白了。
扬羽去年才在上京露了头,后来在仙客来签了契,其实人脉圈子还没有那么大而深,是什么让他愿意接这么多的奏曲佐宴的活儿?一是因为他想尽一己之力帮她打听点儿消息,二,便是能多攒些银钱,这也不是他为了自己个儿攒的。
青燕和墨鸦就在门外,其实隐隐约约也能听到一点儿。
聚时珍的事儿,丫头们和一众东院的下人,没一个知道真相的。
青燕沉默良久,才道:“不枉咱们大娘子对他好了一回,患难才见真情呢。”她又觉得失言了,急忙道,“哎,我这说什么呢。”
墨鸦也道:“我懂你的意思,扬小郎这人品,真是要比二房那几个好多了,那位最是明理的二房大郎君,书真是读到了狗肚子里。”
“就是。还有二娘子,大娘子对她也够好了,出了这样的事,躲得人影儿都不见了。”
屋子里面,郭碧玉何尝不是一样的感慨。
“聚时珍很快就会好转。”她语气明确地道,“你毋须担忧,你要相信我这句话,别去探听消息。”
因为聚时珍的这个局多多少少借了东海匪患的由头,她怕扬羽打听出事儿来。
郭碧玉道:“对我来说,你好好的,就行了。”
扬羽下意识地道:“好。”
他这样“乖巧”,让郭碧玉心情大好,便道:“接下来的时日,除了仙客来,不要再接任何宴乐之请,圣上的千秋节将至。”
扬羽张大了眼睛:“您是说……”
郭碧玉双眸弯弯:“你想的没错,圣上这次千秋节会大办,除了云韶府在禁宫之内有歌舞献演之外,圣上还会安排一次百戏大赏,位置大概安排在朱雀门前,沿着朱雀大街两边也会搭建彩棚,准许百姓在内观看,届时圣上登临朱雀门,接受万民祝颂,与民同乐。”
她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扬羽,笑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但具体什么时候会有内侍去齐延年班子上传召,我也不能确定。你要好好准备,除了以后或者有一天能入宫献演,怕是只有这次最为阵势浩大、最能助你扬名。”
郭碧玉脸色凝重起来:“又是圣上的千秋节庆贺,万万不能出错,一旦出了错,严重的话怕是连命都没了。”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怪害怕的,道:“不然,咱们别参加了吧。”
扬羽摇摇头。
若是仅凭着花江夜宴那晚的名气,他显然不够资格在千秋节那般举国欢庆、为圣上寿的舞台上为圣上献演。
要知道,还不算云韶府之内,名声遍及上京甚至天下闻名的乐师、舞姬、歌伎已经不知凡几,更有从天下各州府选派进京的、技艺超群的大家!
他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想也知道,一定是郭大娘子使了极大的心力才争取来的。
可就在刚才,扬羽听到了郭大娘子话语中全然不在意的舍弃之意。
是真的,只要有可能危及到他,哪怕这个机会价值逾越千金,她都可以轻易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扬羽看着郭碧玉,十分期盼且坚定地道:“这样的机会很是难得,我会参加的。您那天会去吗?”
郭碧玉见他两粒如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泛出了星月之光,又耀目,又温柔,便也不再拦他,点头道:“既然要参加,就好好准备,当日的服饰也要提前安排,若有想法,便来告诉我。”她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我要先走一步。”
扬羽急忙站起身来。
“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不急着回赏梅宴那边去灌冷风。”郭碧玉走到门口,将门推开了半扇,虽然外面还有隔间,但仍有一阵清冽的冷风迎面吹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眸笑道:“那天,我会去的。”
这世上的百姓都知道,圣上并非正儿八经老王偃驾太子登基那么来的。
先帝在位的时候偏宠岭南节度使的女儿伏妃——现在得叫奸妃了,这位节度使又与剑南道的节度使卢亦汉勾结,原本是齐推奸妃之子上位,可后来推着推着便成了自己想做皇帝。
这场战乱遍及十三道,最危险的时候是被乱臣贼子率兵打到了上京城门口。
先皇太后文太后亲自率领仅剩的、拱卫禁宫的禁军还有京中世家中的男丁登上城墙,竟然苦守十四日,等来从江南赶到的圣上,与乱党决战于花江,尸横遍野,花江当时都成了一条红河。
时称伏卢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