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糊涂了,郭皋是谁?”季云起朗声道,“那是江南道的通藩商人,是皇商!和江南道的大人们交情都好着呢!聚时珍在江南,就如同多宝阁在北地,您是左相,难道不知道多宝阁的东家有多难结交?”
季文忠道:“那如何能一样?多宝阁背后站着什么人?”
“正因为他后头谁都没有,能做到今天这个份上,才更不能小觑。”季云起道。
季文忠在左相的位置上做了不少年,圣上曾评过“忠正”,也评过他“钝直”。
这两个评语都是圣上笑着说的,身为国之重臣,钝直也并非不好的品质,若真的油滑变通,反倒不好。
只是平日里季文忠的确有些刻板守旧,因此才不愿意与商人来往,即便是文家那一脉,他都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季云起虽然是他的儿子,跟他性格迥异,心思灵活,不然也不会早早就做了相府幕僚中的第一人。
“父亲在家中说说倒也罢了,可别去朝堂上惹圣上不快,要知道郭家的盛世华音刚得了御笔题匾,那位大娘子还去了一趟江南,陪同前往的就是云韶府的大人。您便是不喜欢这些事,好歹也得从里面品出点滋味来,圣上拨乱反正之初减免税赋、鼓励行商,商人在圣上眼中,可不像您想象的那么不堪。”
他说的话其实季文忠也都知道,本朝开国的功臣中还有一位就是商人呢,只是轮到自家儿子头上,难免有些不快。
“这事您别管了。”季云起道,“交给儿子就好。”
季文忠叹了口气,这个儿子在朝考的时候表现极为卓越,圣上当天便在书房跟他开玩笑说——他家又出了一个宰相之才,而今入翰林院做编修的行文已经盖了大印,别说以后,现在他便觉得有些掌握不住季云起的想法了。
季云起看父母都走了,这才理了理衣冠,向花厅走去。
若是在以前,他还真未必会去见郭皋。
他虽旷达,可是却也认为没有什么理由会让他刻意结交、示好。
不过现在情况有些不同,那些流言不值一提,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原本打算和郭碧玉议婚的,竟然是锦乡侯府的世子爷。
这就很有意思了。
二人身份地位上极为悬殊,上京之中想要做世子夫人的闺秀数也数不过来,这位世子爷怎么会铁了心的要娶一个商户女,这事情本身就很值得玩味。
但是若是想远一步,却又不难解释。
安子鹤不同于一般的二世祖、纨绔子弟,这一年多在圣上面前很是露脸,虽然现在做的都是小差事,可若是有一件大功,锦乡侯肯定会再起来。
可是眼下盛世太平,哪里有什么大功可以立?
就连端王费尽了心思抓到手里的剿除海匪的差使,别看又是禁海、又是藩国船只改道,在东海折腾的天翻地覆,朝廷这边不明所以的大臣们还真以为那是什么大阵仗,其实不然。
上万朝廷养着的靖海将士打几波海匪,那不是跟闹着玩似的?着实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就把功劳赚了,难怪这之前端王费尽心思给靖王挖了个大坑,把富治臻那条线亮给了圣上——这也是必杀一击了。
上京官场都以为是富治臻纵容亲族骄横,其实是富治臻投靠靖王惹恼了圣上,这世界上有哪个皇帝看着儿子在自己个儿还没死的时候就勾连重臣会高兴的?
季云起走在小径上,摸了摸下巴。
林大人在户部尚书位置上也熬了不少年,而今富治臻下去,他终于如愿以偿,有意思的是,林相可是端王的人……想也知道,踢走了富治臻,端王怎么可能不见缝插针,放自己的人上去?
而接任户部尚书一职的——便是这位郭大娘子的叔父郭仪。
在郭仪和端王之间,却还有个很关键的人物,就是安世子。
季云起的思路重新回到了锦乡侯府上来——一件大功,难道是夺嫡?
这可真是有意思……
相比起来,如果不考虑那位占了嫡长之序“体弱多病”的大皇子殿下,那个大位,反倒靖王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而排在第三位的竑王殿下,则是占了“贤”字,出了名的礼贤下士,上京的文人们提起这位殿下多是赞誉之词。
端王既不占嫡,亦不占长,贤字也被三殿下占了,可见想要夺嫡,也不太容易。
但是话有说回来,但凡夺嫡,应了一句俗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养幕僚,养死士,结交大臣,哪一样不要钱?
理顺了这里头的关系,季云起迈步进了花厅,眼神真诚地看着郭皋,便如同看着一只大元宝,微笑道:“劳郭大人久候了。”
他以官衔来称呼郭皋,倒让郭皋有些意外。
在江南道那边的市舶司中,倒也有人这样称呼郭皋,但是上京中鲜少有人这么称呼——因为压根知道的也不多,郭皋急忙起身道:“见过季探花。冒昧前来拜见,多谢探花郎拨冗一见。”
季云起微笑相让道:“郭大人请坐,说起来,原本应该是我登门赔罪才对,反倒让您过府,实在是不该,既然您在这儿,我便给您赔个不是,千万恕晚辈一时酒醉轻狂。”
既然生了心,郭皋看季云起的目光顿时便如同老泰山看女婿——越看越觉得探花郎英俊魁伟,态度洒脱,不卑不亢,不比安世子差呀!
季云起有些不明白为何郭皋的双眼热切了起来,道:“郭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呢?”
其实郭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琢磨了一会儿,才把来意说了,最后道:“我也知道我们是商户人家,季郎君是人中龙凤,原本也是配不上你。只是我这做父亲的,也只得她一个女儿,她既然心仪季郎君,我便腆着脸替她来尝试一番,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不会对季郎君有什么怨言。”他有些忐忑地道,“还望季郎君不要怪罪我冒昧。”
从郭皋开口的时候起,季云起便在飞速的思索。
他双眸微沉,倒没有去想郭大娘子为什么做出这么一副痴情的样子,更不曾去猜测郭碧玉是有什么目的。
他想的是当前的时局。
就在一片沉默中,他突然开口道:“可以。”
“啥?”郭皋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子。
他不过是说出来试一试而已,并不抱什么期望的。等季家回绝了,他好回去交差,好歹也可以去跟囡囡表一次功,把她从樨山别院接回来。
可、可是……这位季郎君竟然说……可以?
郭皋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颤声道:“季郎君,您不是说笑的吧?”
季云起微笑道:“婚姻大事,怎能说笑?”
“那个……”郭皋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还是不敢相信听到的答案,“是不是与令尊、令堂商议一下?”
“不必了。”季云起道,“我的事情我自己说了算。”
郭皋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眼下囡囡的婚事,不也是囡囡自己个儿说了算?
“那……”
“那小侄就先叫您伯父了。”季云起道,“稍后我会让人将庚贴送至府上。”
他扬眉看着郭皋,道:“我与令爱倒都是‘命硬’的,听闻令爱也是在白马寺得的签,想必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这样一说,郭皋岂会不知道他言外之意——季探花那个“克妻”的名声,和郭碧玉的一样,竟然全是自己个儿散播出去的。
郭皋此时也顾不上季探花这样才貌双全的人物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按个“克妻”的名声,只是现在既然明白过来也是假的,心中更加放心。
季云起笑道:“订亲的一应礼数,我也会叫人尽快准备好。待等庚贴合完了……”
郭皋急忙道:“我明天再去一趟白马寺。明天一定给季郎君回好音。”
“那就好。”季云起点点头,“等伯父那边有了消息,小侄便与我父母登门拜会伯父、伯母还有老夫人。”
郭皋被季云起客客气气地亲自送出了相府的大门,一路上脑子都是晕乎乎的。
一直到进入了栖云居,他还没回过神来。
费氏看他如同神游太虚,安慰道:“原本也没有抱多大的期望,人家不愿意也是意料之中,咱们也是尽力了。”
郭皋直不楞登地看着费氏道:“不是。”
“什么不是?”
“季探花,他答应了。”
费氏一愣,然后回过神来,“嗷”地就叫了一嗓子。
“什么?你不是做梦吧?”
“你掐我一下。”郭皋道。
费氏果然下手去掐他大腿,郭皋便连声喊疼,五官都挤到了一处,疼得眼泪都迸出来了,最后却是笑起来,道:“是真的,真的!”便喜滋滋地将和季云起的对话说了一遍。
费氏听完了,心倒是冷了一半儿,犹然不肯相信,道:“照你这么说,竟是连季相爷和季夫人都没知会一声,到底也做不得准,说不定只是消遣于你,不然也是不好做出轰人出来的事,说这些话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