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主府的司渊又覆上了金狐面具,只露出寒冽双眸。新换的一袭紫衣雍容尔雅,金线绣成云纹镶边,行走之间似有月华流动。白皙手指握住金杆,紫灯飘摇。
一路穿花拂柳,他停于花园的凉亭前。飞檐高啄,乌瓦暗沉,木柱漆色斑驳。亭中一位老者正在独自下棋。
“父君。”司渊躬身请安。
司空落下一黑子,捂住胸口猛咳了几声。对司渊的忽然出现,他心中并未有丝毫波澜。余光瞥到司渊金杆上的蟒蛇雕刻,他这才略微有些吃惊:“你是如何斩杀凝气七阶金蟒?”
“找了几个帮手,不过都投入了金蟒腹中。”他走到司空对面,撩袍而坐。手从棋盒里捏起一白子,落在棋盘上。
司空阴鸷的眼睛里生气几丝笑意:“一个人下棋没什么意思,还是你回来的好。咳咳。”他不禁又咳了几声,咽下一口腥甜。
“父君这是怎么了?”司渊捏着一枚白子,在指尖捻动。
司空长叹一声,忆起刚过去的十日杀戮。他从万古荒原的东侧一路血洗到西侧。他尽情地屠戮,吸收死尸上的魔力,强行突破了凝气七阶。可是这些杂而微乱的魔力竟然无法被他的身体同化吸收,一直在他经络里乱窜。
“吾儿,用你的魔力替为父诊治一番吧。”司空把手中棋子丢回棋盒,撩起衣袖,露出一节枯瘦的手腕。他知道司渊是魔界少有的修习治愈术之人,只是以前他从未受过伤,也无需向司渊提出此等要求。
“是。”司渊双指微并,扣在司空的手腕上,把涓涓细流般的魔力灌入司空的经脉。
司空只觉得从手腕处流淌过一阵暖流,压下了身子内躁动不安的魔力,一时间身轻如燕,容光散发。丹田内气息旋涌,似乎隐隐要进阶。
司空大喜过望。凝气七阶之上就是筑基期,纵观迦南界,还未有筑基的修魔者。
“父君丹田内的魔力还远远不够,若是自行修炼,至少还需十年才能进阶。”司渊收回手,捏起一枚棋子,漫不经心地翻弄。
司空脸上的笑意凝住,沉吟片刻之后问:“是不是只要魔力够了,就能突破到筑基期?”
“是。”白皙的指尖翻动棋子的速度愈发快了。他不必劝说什么,相信司空自有决断。
“只要父君拥有足够魔力,儿臣保证让父君顺利进阶。”他把手中的白子按在棋盘上,全歼黑子,嘴角不由地轻扬。
“好。”司空无心下棋,飞身出了凉亭,司渊随后跟上。
司空上了不夜城的城墙,睥睨着整座城池。这是他夙兴夜寐造就起来的不夜城,几百年来,源源不断地吸收鬼魅,生产鬼魅。大多数修魔者总是对这些无法修魔的孱弱鬼魅不屑一顾,却不知多如牛毛的鬼魅恰恰是最好的修行资源。
他赐予这些鬼魅这么多年的安宁,该是他们回报了!
他双手撑起,魔力如狂风,扫向不夜城的每个角落。魔力所过之处,不停地吞噬外界的魔力和阴气。黑色的气旋无限地扩张,向远处波及。
浓郁的魔力席卷人满为患的街道,强行榨干鬼魅的躯体,只留下一层皮飘零落地。余下的鬼魅骇然四逃,却逃不过魔力的速度。他们弱小,如惊弓之鸟,逃不出命运,被无情地屠戮。
司渊负手立于屋顶之上,冷眼看着这场浩劫。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从司空建立不夜城的那天起,就已经预谋好了。而这些鬼魅看不透。或许弱者在残酷的世界生存太过艰难,他们宁愿不做思考就加入不夜城寻求庇护。
他可以阻止这一切,但他不愿意。愚蠢的人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否则愚昧只会让他们把手中的武器对准拯救他们的人。
司空获得了无穷无尽的魔力,丹田内的气流涌动愈快。他浑身上下充满力量,肌肉绷开身上的绸服。
有了这些榨取来的魔力,他很快就能突破,成为这迦南界唯一的强者!
忽而,经络里流淌过一丝暗紫色的魔力,化出无数魅蝶,钉在丹田上,前仆后继地用利足深凿丹田。
“司渊!”是司渊搞的诡计!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迎风而立的男子。
起初他还能运气护住丹田。这些无穷无尽的魅蝶很快在丹田撕裂出一个口子。蜂拥而至的魅蝶汇聚在这伤口上,不停地撕扯。腹部的剧痛令他不禁跪倒在地。那些曾经被压抑住的杂乱魔力又在他血脉里狂暴地涌动,他气血不畅,急吐一口鲜血。
“为何?”他捂着小腹问。即便知道司渊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他依旧亲自抚养长大,自问没有什么对不住司渊。
司渊飞身落到他身边,蹲下身,冷漠地道:“若不是我说我能保父君到筑基期,父君怕是先会吸干我的魔力吧。”
“司渊……你是我儿子……”
“可我不是,你我心知肚明。”司渊手里催出魔力,缓缓地按上司空的额头。
“我答应过她,要杀了你。”手中的紫光大盛,“那么,再见了,父君。”
千钧一发之际,司空目光凌厉,挥掌打上司渊的胸口。司渊的掌同时扣上司空的天灵盖,击穿骨头,硬生生地撕裂了老者。
血珠四溅,濡湿了司渊紫色衣摆。
随后,他被司空的掌风从城墙头掀飞,如碎星般陨落。
“起!”随着一声清喝,一袭白衣凌空而来,暗蓝色的魔力盘旋如飞龙,接住飘落的紫衣。
水龙逐渐化成气旋消散于空。司渊缓慢坠地,脸色惨白。凝气七阶临死前的一击,击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染血的面具摔得四分五裂,落于他手边。
谢鸣鸾将他搂入怀中,抚着他的银发,皱眉道:“谁让你独自来杀司空的?”
他唇边流出的鲜血浸湿了她的手,也染红了他的银发。
“我说过……我会帮你杀了司空……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他眼皮沉沉,气息渐弱。他也没那么恨她了。当他看到她为他悲痛之时,所有的委屈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谢鸣鸾摇首:“你既是七煞君,便不再是一个人。凡事用不着你来出头。”手心的鲜血越来越多,仿佛永远都止不尽。
她眼角不禁湿了。起先是云飒身死,再接着是司渊,与她相干之人都得死,为何天道要如此折磨她?
他忍不住伸手,接住一滴晶莹。生平第一次,有人为他伤心流泪。
一袭赤衣从漫天的血雾中飘落。赤足落地,男子垂首,将手贴在司渊的发间。他终于知晓自己为何觉得司渊是故人。原来自己的情魄曾要夺舍司渊,因而司渊对阿鸾的感情,皆来自于他!
云飒注意到司渊眉心的那点朱砂已经消失,司渊与阿鸾……
他心底略有苦涩。
他曾说过有更好之人来代替他守护阿鸾。可真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他心底却隐隐有了失落。
“你的伤……”云飒把魔力催入司渊身子,探寻一番之后不禁皱起眉头。
“司渊,你的脏腑全碎了,唯有七煞树才能救你。你须尽快认主。若是不认主,除非你身死,否则七煞树是不会耗费魔力来救你。”
司渊缓缓开口:“我不想被七煞树操控神识。”他绝不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傀儡!
云飒握着他的手,摇首道:“由不得你。有些事情,你避不开。”
毕竟司渊与他颇有渊源,他还是希望司渊能好好活着,与他一道守护阿鸾。
“司大人!”如潮的高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司大人!”
“司大人!”无数幸存的鬼魅从角落爬了出来,逐渐向他们聚拢。他们亲眼见证了司空如何残害同类,也见证了司渊如何斩杀司空,纷纷虔诚地对着司渊跪拜。
在一片感激涕零中,司渊仰首道:“麻烦你将我扶起来。”
“好。”云飒揽住他的肩,让他倚靠自己。
他借力站起身,所有鬼魅为此欢呼不已。他们不停地磕头,想要用这种近乎疯狂的臣服来寻求新的庇护。
“你看,这就是你想要救赎的人。他们如浮萍漂浮于世,从不想着如何扎根生芽,只懂得依附。”司渊转过脸,对上谢鸣鸾,目露同情。他从不觉得谢鸣鸾应该救这些人。这些人愚昧无知,毫无修为,谢鸣鸾在他们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
“司渊,你觉得我做错了吗?”她立在阴风之中,满头乌发扬起。她眉心漾起一抹忧愁,却又转瞬即逝。
“有些人,不值得。”
谢鸣鸾轻轻颔首:“是的,为了抽去脊骨的人确实不值得。可是这些你视作蝼蚁的人,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什么是自强不息。他们自出生被打上无用的烙印,从未有人给他们第二个选择。”
“司大人!”他们接连跪拜,乞求他庇护他们。在生存面前,尊严皆是苍白。
司渊看向谢鸣鸾,谢鸣鸾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他挣开云飒,出手揽住谢鸣鸾。
“别动。”他的声音低低沉沉。
她果真没动。
“我不愿救他们,但是他们信任我。既然你有这个心愿,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他在她耳边低语。
他松开手,撩起自己的衣摆,跪于谢鸣鸾脚下,声音朗朗:“主君。”
他身形挺拔如松,银发染血,在众人面前,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在这之前,不夜城的子民只识司渊。司渊的俯首称臣,让不夜城的子民也认识了谢鸣鸾。
众鬼魅静默一瞬,对着谢鸣鸾爆发出如雷的呼喊:“主君。”
“主君!”
“主君!”他们信任司渊,所以他们信任司渊臣服的主君。
不夜城所有的鬼魅都向他们而来,对着她叩首高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她扬起脸,看向一望无际的鬼魅。他们信任她,即便经历过背叛,依旧无比坚定地信任她。还真是愚蠢且固执的鬼魅们。这回,他们的主君定然不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