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城瞪大双目,犹豫了片刻,小手轻轻地放在司渊肩上。
他看到司渊的那双眸子,流露着鼓励,便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师父……”
司渊一怔,手忙脚乱地抱住他。宽大的手掌抚上顾青城的乌发,心底不由地一暖。
他想起自己的幼时,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司空给了他城主独子的身份,却让他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他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司空厌弃。他越想讨好司空,得到的却是越为残忍的羞辱。
“不要学那些贱民做出这般卑贱的举动。”
他不过是拽着司空的衣袖,想要得到司空的侧目罢了。
后来,他不敢了。他收敛了自己所有情绪,无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更无人察觉他对家人的渴望。
可是顾青城的手,小小的,就像他幼时那样,试探着想要亲近他。
他知道被伤害的滋味。无助,弱小,只能自己舔着伤口。
既然顾青城是他的徒弟,他绝不会允许让顾青城受到自己经历过的伤害。
他的万千心绪化作唇边浅浅的一声“嗯”。
如今,他有妻子,也有徒儿了。
那一边,冥亚与云飒打了起来。
冥亚萦绕着魔力的手掌对向云飒的胸口。云飒抵掌相迎,瞬息之间,过了数十招。两人各自退了几步,互相防备盯着彼此。
“我不是你们的家人,莫要对我心存幻想。”冥亚漠然地道。即便他经历了死而复生,证明七煞树所言不虚,但他也不愿有人来操控他的人生。
“你是七煞七君,我们的生命相连,你无法否认。”云飒手心魔力逐渐黯然,他并不愿与冥亚针锋相对。
“生命相连……”冥亚哂笑,“荒谬!生为魔界之人,最看不上的就是生命。命贱如蝼蚁,不值一提!”
“你……是冥亚?”在一旁观看许久的谢鸣鸾出声询问。
冥亚定定地看向她,沉默不语。
谢鸣鸾走到他身前,蹲下身,与他平齐。
冥亚微微拧眉。两世为人,他知道她这么做,不过是想打消他的戒备。
“嗯。”他随意地应了一声。
她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他的乌发,而他头一偏,避开了她的手。他是圣界之主,从未有人敢这么触碰他。
谢鸣鸾并不恼,手向下一落,握住了他紧攥的拳头。
冥亚身子一颤。
从未有人敢这么握过他的手……他先前的教众匍匐在他脚边,亲吻他走过的路面。那些人,连正眼都不敢看他!
谢鸣鸾将他的小手拢于手中,轻语道:“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们别无所求。”
他是不同的。他是七煞君,却又不是七煞君。七煞君诞生那日,他正好殒落。也不知用何法术,投生到七煞君身上。他确实与她生命相连,但意识又是另外一人。
他眸中戒备略松,但依旧充盈着疏离。
她轻柔地摩挲着他的手:“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定不会饶恕!”
冥亚微讶。这是他的事,与她何干!
他抽回手,冷着脸道:“那是我的事。”他独来独往惯了,除却顾青城,便从未与他人交心,他不信眼前之人。
“你是七煞君,便是我的家人。我的人,别人休想染指!”
她不管冥亚以前是何人,既然他成为了七煞君,她便要护着他。
她的手又一次覆上他的发顶,这回他并未躲开。
纤长细白的手指抚摸着柔顺的乌发,他眸中神色也软了几分。
“冥亚,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她温声询问。
他攥着的拳头紧了几分,指甲嵌入掌心。七煞树告诉过他,谢鸣鸾是他的主君。终有一日,他要以身奉主。
他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心底生出几分郁气。他为了修魔,一世孑然。好不容易逃离转世,重获新生,这一世竟然要成为他人的仆从?
七煞树同他说这便是宿命,是逃离转世的代价。
他不信。哪怕他已经死而复生,他也不信七煞树。这世上哪有什么宿命,全都是事在人为!
“哥哥……”顾青城满眼希冀地望着他。
冥亚看向顾青城,攥紧的拳头松了几分。活了两世,唯有顾青城真心待他。他们曾经在寒夜的破庙中依偎取暖。穿着单衣的青城冻得身子都僵了,却不忘笑着同他道:“我觉得我爹娘不是故意丢下我的。说不定我是城主流落在外的孩子。等我找到爹娘,我要让他们也认你。你永远是我的哥哥。”
“哥哥……”顾青城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顾青城的声音有些慌乱,心心念念的家人同哥哥剑拔弩张,顾青城深感不安。
冥亚迟疑了片刻。身处魔界,他很难去轻信他人。只是顾青城是他的家人,如果顾青城想要和这些人在一起,他作为哥哥,必然会完成青城的心愿。
他对上谢鸣鸾的眸光,沉声道:“既然是青城的家人,那也是我的家人。”
回至客栈,云飒将两个孩子安顿在隔壁房间。司渊想与顾青城多待一会,云飒便独自回至房中。
甫一推门,他便看见谢鸣鸾趴于桌前,双颊酡红,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闷酒。
“是在为冥亚的事烦心?”云飒广袖轻拂,为她斟酒。
谢鸣鸾并未用魔力驱酒,任凭醉意席卷了身子,醉眼惺忪地摇首。
“那是为何?”
谢鸣鸾朝他勾了勾手指。
云飒俯身,她的唇便贴了过来,喷薄出酥酥痒痒的酒气:“我今日看到他们,他们还那么小,我心中生出了怜爱之意。我想护着他们,保他们一世无虞。”
她的声音一顿,揪住了他的衣襟,眸中的光渐黯:“可是你知道吗……他将我抚养成人,说我不止是他的徒弟……然后……他要置我于死地。究竟是为何?”
她的眸子红了。恨意与不解在眸中交织。
云飒一怔。来魔界这么些年,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及那人。
那人,是她的师父。曾经修仙界的第一强者,直到被谢鸣鸾给打败。
谢夜白是个怪人。身为长老,谁不想广开宗门,桃李天下。可谢夜白担着修仙界第一人的名号,却只收了谢鸣鸾一个徒弟。他收徒弟之时,也不是精挑细选,而是在人群中随手一指,就跟果摊买瓜一般。他当时那模样,好似在说:“这个瓜,我要了。”至于瓜甜不甜,他丝毫不在意。
谢鸣鸾并不是个天才,但是谢夜白却将她教成了修仙界第一人。
这样的谢夜白,为何会在阿鸾渡劫之时,补上致命一击?
“你说……我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她的眼里满是落寞。她的苦闷,无法与司渊道来,司渊不认识谢夜白,也不会理解她的情绪。这些,只有云飒明白……
她记得在无情峰的寒夜里,冷冽月华淌过他的利剑。她依照着他的步伐,随影舞剑,从日落西山到天光乍破,从杏雨梨云到雪虐风饕。
她问过他:“师父,我们能够得道成仙吗?”
他只是把微暖的手覆在她的发顶,抚去发梢的雪花:“你一定可以。”
“那师父呢?”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轻声道:“师父心有所求。”
无情之道,在于修心,无欲无求,方能成道。而谢夜白却说他心有所求,谢鸣鸾无法理解。
他的手下落,指尖抚过她的眼角。他的眸色很深,掩着万千情绪。不过一瞬间,他便收敛了气息,把手拢于袖中。
“你若是困惑,待我们回至修仙界,和他问个清楚。”耳畔响起云飒的声音。
谢鸣鸾摇首。
背叛就是背叛。一次背叛,终生不得原谅。
“他背叛了我。他该死。”她不该对一个背叛之人心存善念。
“好,待我们归去,我替你杀之。”
云飒声音清寒,谢鸣鸾不由地抬头看他。
他抬起手,抚上她熏红的脸颊。阿鸾极少喝酒。酒后吐真言,只要是阿鸾的心愿,他都会全力以赴。